虚阁网 > 黄仁宇 > 黄河青山 | 上页 下页
安亚堡,密西根(11)


  我又修了一门“美国社会”,这门社会学课程的用意在于,每次都能用数学方法来测量人民的意见和态度。令我吃惊的是,不是每个美国教授的子女都成为专业人士,很多人往社会阶层下方流动,成为劳工。有一学期我甚至还修了绘画课。起初我以为我们画裸体模特儿时,会觉得很尴尬,但课堂一开始,每个人都努力展现技艺,注意力全集中在“写生”,而非裸体。无论如何,要将三度空间的人体表现在两度空间的纸上,总是极难的任务。随着课程的进行,模特儿动作也变快。手中的木炭无法捕捉眼睛看到的景象,真是一大挫折。不过,令我惊讶和妒忌的是,班上竟然有才华洋溢的年轻艺术家。一开始我们都是从“单面”起步,也就是说,所有的画都是扁平的。但随着时日进展,部分有天分的学生开始超越平面的限制,显然比我优秀许多。因此,学期结束时,我得了一个差强人意的B,既感宽慰又觉满意。

  至于浩伊教授的建议,我曾尝试却无成果。最后我只好告诉他,我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化为文字。我是否有资质模仿海明威和艾恩·蓝德(Ayn Rand),已经是一大疑问。但这先撇开不论,不同文化的社会经济背景不可能轻易挤在狭小的篇幅里,却又要求达到小说的顺畅和切要。在刻画出的全景中,自有特定机制。即使我想减轻题材的“沉重感”,为求经济简约着想,我也必须以抽象名词来加以摘述。

  然而,和指导教授的闲谈还是让我得到许多乐趣。浩伊说,美国工人很喜欢他们的工具,当成玩具来玩。我就说,站在工人的立场,可不尽然。如果刚好碰到一台老式木框的洗碗机,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刚好是炎热的午后,杯盘堆积如山高,刀叉胡乱埋在吃剩的牛排、马铃薯和浓汁之中,鱼骨头和柠檬皮混在一起,偏偏女侍又跑来说,她要用到三十五个冰淇淋专用盘子,五分钟后宴会就要开始。浩伊教授听了咯咯直笑。有一次他问我,我提过这么多将军的名字,为打破单调起见,为何不描绘一个要开会却找不到靴子穿的将军呢?我说,就我记忆所及,是有一位将军非常贴近他的形容。不过,并不是找靴子。国民党一二五师的陈少将临上战场时,常常找不到地图。

  我是在东北见到这位陈将军的。林彪在四平街施展“人海战术”后,大多数国民党将官对敌手的坚忍都心存余悸,下令部属坚守岗位,接到进攻的命令时就敷衍了事。对方大举反扑时,他们就停止进攻。但陈将军可不是如此。他的一二五师装备不多,但被前线指挥部视为机动部队,有时填补前线的缺口,有时移到最东边或最西边去巩固侧翼。他的师没有汽车运输,子弹也不够用,但这位个子矮小的将军却从不抱怨,为何他的部队总是有许多任务。他常身先士卒,仿佛带的是步兵连。你只要在地图上指出他的目标或目的地,他就会保证准时到达,不论有无敌军阻挠。总是来去匆匆的他,穿的是网球鞋,而不是浩伊教授说的靴子。但是他有乱放地图的习惯。“我的地图呢?我的地图呢?”看他到处摸索,真是好笑的景象。地图可能好好塞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挤得有点皱,让他找不到。

  但陈将军的故事并没有快乐的结尾。不到一年他就被共产党军队俘虏,是东北第一位落入林彪陷阱的将军,其后许多将军也陆续被俘。我很难告诉他们整个故事,却不交代林彪的“人海战术”以及共产党军队得以机动作战的背景因素。探本溯源的工作势必没完没了。就这样,不管我喜不喜欢,创作之路绝对不可行。我已踏上非小说之路,无法逆转。

  历史学家不能自由创造人物,把他们的生命小说化,以求故事精彩动人;也无法采取艺术家的美学角度;也不可能展现新闻人员的当场识见,观察到历史成形的过程。但这并非说历史学家的生活就非得无聊不可,他可以用延展或压缩的时间段落,来探讨过去的事件;他可以建立一个宏观的视野,或是以许多细节来描述单一事件;他可以理出一个独立事件,或是比较不同的事件;他可以依循他笔下主角和女主角的逻辑,呼应他们的情感,或是揭露并驳斥他们的立场;他可以称赞无名小卒,推翻既定的主题。历史学家可以是工匠、技师或思想家。就我的情形而论,我必须像学徒一样,先通过前两个阶段。不过,无论我想多谦虚,如果我想在这个领域上有所贡献,就不可能避开最后一个阶段,我的主题迫使我必须如此。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由于命运的安排,在我到安亚堡之前,思考的过程已开始在我身上启动。许多矛盾在眼前开展,我必须从历史里找原因。

  在密西根,我接受指导,成为工匠和技师,但我拥有完全自由的思考方式。因此我对这个州心存感激,像垦荒时期传说中的巨人保罗·班扬(Paul Bunyan)这么离经叛道,居然可以受到居民的尊敬。我也欣赏校园可以容纳不同流派的建筑,而且可容纳十万一千零一人的足球场更是一大特色。

  在密西根大学,我没多久就了解到历史的多样化。在一堂强调撰写传记的课程中,我选择比较丹尼尔·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的各种传记。令人惊讶的是,在总图书馆中,他的书居然占了整整一个书架。更惊人的是,同一个对象有截然不同的处理手法。后来我在同一门课中又学到,即使是同一位作者,也可以用纷歧的角度来处理同一个题材。运用这项特权最淋漓尽致的是英国史学家墨利斯·艾诗立(Maurice Ashley)。他早年出版一本书名为《克伦威尔,保守的独裁者》(Cromwell, the Conservative Dictator)。由书名可知,作者对克伦威尔没有太多的好话。即使这位护国主嫁女儿时铺张奢华,也成为他这人无足可取的证据。但数年后,艾诗立出版了自认更成熟的作品:《奥利佛·克伦威尔之伟大》(The Greatness of Oliver Cromwell)。同样地,从书名可以看出其内容。内容不仅较成熟,而且作者立场丕变,就像职业棒球选手一样,在两队同一天连续比两场比赛时,在第二场被交易到敌队去。仿佛这还不够夸张似的,艾诗立还在参考书目中引用自己早年出版的文章,作为不同学派的代表。

  但艾诗立所以能建立鼎鼎大名,并不是因为只会任意变换立场。他能克服自我驳斥,而且从中获益,历史学家得以从中建立完整而全面的观点。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必须经过多年的准备工夫。在密西根的历史学系,有位教师具有绝对力量,引导学生走向通彻之路。他就是前系主任霍华德·俄尔曼(Howard Ehrmann)。一开始,对我们这些习于美国大学进度的学生而言,俄尔曼教授似乎完全不教书。他很少讲课,更少在一个主题上停留十分钟以上。有一天,研讨会中的一名学生查过目录表后,把她的惊人发现告诉全班同学:“好好笑,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版过任何东西!”但俄尔曼教授当然和别人合编《密西根大学现代史》(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History of the Modern World),共十五册。

  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习惯俄尔曼的风格。他的历史学识丰富异常,又认识无数的学者,有些还有很好的交情。他上课完全不准备,但是这种即兴风格必须有很强大的资源为后盾。他又能善用技巧,激发研究生的喜悦与热情。他可以从布莱斯特—里托夫斯克(Brest Litovsk)和约的签订,转到地理因素对历史的影响,但不会丢掉听者的注意力。他习惯讲述主题的前景或背景资料。他会毫无预警地讨论内在议题,其本质通常引发许多争议。他闲话家常般点出争议之处,讲得津津有味,令人心动。他在过程中不断抛出相关的参考书目,班上的一两名学生会点头称是,其他人则羞于自己的无知与不足,下课后就直奔图书馆寻找救兵。只有额外的阅读,才能移除盲点。

  霍华德·俄尔曼以认识纳米尔(Namier)为荣。这时我们都已知道,纳米尔就是路易士·纳米尔爵士。他的方法被称为“纳米尔方法”或“纳米尔主义”。他评估18世纪的国会议员时,要读者先不管他们属于保皇党或自由党。他钻研他们的来往信函,研究他们的家族账户,甚至找到现金收据,最后证明他们结成小党派,其中成员流动性很高,结党的主要目的是谋求私利。经过十年辛勤的研究,他在《政治结构》(The Structure of Politics)一书中发布他的研究成果。这故事的教训是,当历史学家对细节很有兴趣时,必须持续耕耘,有明确目标,才能建立体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