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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根:更多的回忆(1)


  我在安亚堡的十二年期间,美国经历了重要的改变。我亲眼见到高速公路的兴建,起初94号州际公路穿过城南,接着是环城公路。柳径机场不敷使用,于是兴建底特律大都会机场以改进服务。假日旅馆和拉马达(Ramada)旅馆纷纷出现在公路两侧。郊区忙着挪出空间兴建购物中心。零售业风格改变。在商店里,以前可以单买的物品,现在要论批买。T恤一次要买三件,铅笔论打卖。平装书大为风行,但以前的标签从此消失:当时薄书一本二十五美分,厚书一本五十美分。为了有资格成为富裕的中产阶级,家里的车子必须不止一辆。电视当然堂堂登场。

  整整一代的电子媒体记者,其中有些非常上镜头,播报着气象、体育及其他种种新闻,有的确实重大,有的只是琐碎小事,出现在彩色屏幕上,不过是为了维持美国人在客厅的话题。电视大为流行,一些历史悠久的畅销杂志广告收入大为缩水,最后被迫停刊。在密西根大学,研究必须靠电脑佐助。复印机和打字机一样,成为办公室内不可或缺的设备。我不太出门旅行,但我从阅读得知,南方内陆饮水机和公车候车室的“白人”及“有色人种”标志已经移除。不说别的,早在我离开安亚堡之前,我已注意到,在我必须填的所有表格上,“人种”这一栏都已经取消。至于改变的确切时间,我已不复记忆。

  我可能在密西根停留太久。即使从大三念到博士毕业,如果我加快速度,应该不用花十二年。不过,拖延并非没有益处。我不但从军中重回社会,重新训练自己进入新职业领域,而且还借着混合自身体验和所读的学术分析,对当代中国进行彻底检验。因此我对失落的年少岁月不再耿耿于怀。

  在头几年,至少是最初五年,我对自己的国民党背景采取防卫的姿态。当时的情况相当特殊:美国人自己在朝鲜战争时和毛泽东的军队作战。在约翰·佛斯特·杜勒斯(John Forster Dulles)的“边缘政策”影响下,又差一点帮助蒋介石保卫金门马祖。然而,在我们的校园中,每个人提到蒋介石时,语气都是全然的不屑。有些教师和同班同学听到我曾是他旗下军队的军官,就以为我应该觉得难过,仿佛我是在希特勒麾下的愚蠢德国将军。

  我几乎要对他们大吼大叫:这是你们的想法,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并不自傲于自己的从军纪录,因为不会有人自傲于失败。我不打算自愿参战,到北纬三十八度线或中囯外海的离岛去打仗,但对过去的从军,我既不引以为耻,也没有罪恶感。不过,内战在我心中留下一些无解的问题,让我有时觉得矛盾不安。我转念历史系,原因之一就是要消除这些疑虑。

  我的情绪和我的东北经验密切相关。我于1946年2月随着郑洞国将军的幕僚群到东北去。在此之前,我和其他许多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一样,非常期盼马歇尔将军的调停计划可以带来和平。1月10日,周恩来和国民党代表张群签署停战协议。双方同意冻结所有的部队行动,只有一项行动例外:国民党军队可以进入东北,在该处移动,以恢复中国的主权。新闻旁的照片显示,亲切的周恩来站在马歇尔旁边,在张群后方露出亲切和蔼的微笑。然而,在4月的第一个星期,国民党的八十七师从沈阳移师长春时,林彪以四万人展开突袭,几乎歼灭了整个师。

  两天后,林彪加强武装,进攻国民党的新三十八师,后者原是前驻印军的一部分。这次攻击受阻,共产党军队损失不下两千五百人。我们抵达前线时,刚好是战役结束后没几天,看到铁轨旁和田野里散布着无数的尸体。一位新一军总部的参谋对我形容何谓“人海战术”。他说:“他们会在前线摆出一千人,但空间只有几百码宽,通常只能容纳下一个连。你会想:这些人不傻,他们只是疯了!但让我问你:你可以砍杀多少人呢?四百、五百或甚至六百?你把这些人打成碎片,可是这些人的后面还有数百人在那里。相信我,他们绝对可以收拾你和你的机关枪!”

  共产党军队进攻受挫,还真是奇迹。但双方交锋后都筋疲力竭,国民党军队更累,因为大屠杀的感觉就已让人觉得恶心了。敌军严守铁路要道四平街,执行繁复的战地计划。前线部队想找出彼此的缺点,企图包抄彼此的侧翼,但都不成功。林彪就这样阻挡我方进攻长达四十天之久。同时,他的人马进入长春,当时苏联已经撤走。周恩来此际在重庆宣称,共产党已“厌烦受人摆布”,可能被迫采取自我防卫。

  不守信用已经够糟,更不可原谅的是苏联从旁协助。当时我不相信苏联人知道什么叫光明正大或正派行动。看看斯大林吧:他和希特勒签互不侵犯条约,也和日本签互不侵犯条约。纳粹入侵波兰时,苏联从后方解决这个国家。日本请他充当调停人,希望得以从对抗盟军中脱身,他却利用机会对日本宣战。凭着雅尔塔协议和对日本的七日战争,他在我们的领土上接收理当是我们享有的胜利果实。至于东北,一切似乎必须回到沙皇统治的年代。

  看看马林诺夫斯基(Malinovsky)吧:他运用种种拖延技巧,防止我们进入东北。他控制下的港口我们不能使用。我们大规模的空运必须接受种种限制。我们一接受他的条件,他就撤回他的提议。最后国民党军队在杜聿明将军的率领下强行推进,他才撤退。但我们进入东北整整延后了半年以上,多么关键的半年!在我们之前被获准进入的林彪,此时正好严阵以待。

  我记得我们抵达沈阳时,首先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火车站旁写在墙上的俄文,笔法粗野唐突,蠢蠢欲动。也许可以说,我们的苏联盟军必须循着指标搭火车,因此仓促离开火车站,离去时太过匆忙,无暇顾及我们的感受或品味。然而,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他们还竖立了一个大型纪念碑,庆祝他们对日本的七日战争。在方尖碑上是一部红军的坦克车,枪口指向天际,提醒我们仍然受其威胁。他们一定预期这个雕像可以摆置好一阵子。

  有一天下午,我开车经过城里的工业区,或者应该说是以前的工业区。不只如报纸所载,工具和机械被苏联人搬运一空,而且建筑物也难逃一劫。所有的窗户都被打碎,地上散布着垃圾和烧焦的木材。从部分焚毁的墙壁,我透过建筑的骨架看到了屋顶的横梁,在没有屋顶遮蔽的情况下,暴露在沈阳阴沉沉的天空下;这是个总被入侵者蹂躏的城市。

  苏联人用货车运走想要的物品后,还让他们的占领区货币淹没整个东北,所发行的军券面值很少不超过十元。当地人抱怨,红军在六个月内所发行的纸币,比日本人十四年发行的还多。这样的说法很难确认。不过,我们在当地买东西拿回零钱时,无一例外是苏联发行的红钞票。

  我在郑将军前线司令部待了四个月,接收战地电话的讯息、汇集战情报告、参加参谋会议、接待外国特派员。有时我到前线去,将弹药运交给前线部队。抗日胜利时我以为可以永远抛诸脑后的每件杂事,现在一一回来,而且未免太快了一些。没有人问是否有内战。到达沈阳时,我们立即发现内战已经开打,我们早已深陷其中。不必是好战人士也可以很务实,期待另一个协议会更好是不合理的。在考虑其他因素之前,必须先想到对方有能力把这么多人送上必死之途,能够具备这样的实力,恐怕是不可能停战的。

  这个恐惧不久后得到证实。5月中旬,林彪的作战军官王继芳取得我军发的无人地带安全通行令,前来投诚。我在司令部单独和他对谈。共产党军队并没有采取阶级制,军官是任务取向。不过基于尊敬,我们称他为“王上校”。从和他的谈话中,找不到太多有利我们作战的资料,不过填补了我们所不知的空间,并证实了之前接获的报道。他让我们对局势有更全盘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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