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傅斯年 > 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 | 上页 下页
语言和文字(3)


  标准话还纯然是口中流露的话,再进一层,成为一种加了些人工的话(即是已经不是自然话),乃有所谓文言者。此处所谓文言即如德国人所谓Kunstsprache, Kunstprosa(然此处所论自当不以无韵文为限)即是文饰之言,亦即和《易翼》中所谓“文言”一个名词的意思差不多,并非古文,这是要预先声明的。一个民族有了两三百年的文学发生,总有文言发生,一面是文饰之言,一面又是著作之文,如谭摩斯登诺斯之希腊语演说,而塞路之腊丁语演说,并不是雅典和罗马的普通话,或标准语,而是他们造作的文言。这些都是拿来说的,所以文言还是言,然而不是纯粹的言,自然的言,而是有组织的言了。又若罗马大将军恺撒东征凯旋入罗马,告元老及众人说Veni, Vedi, Veci“我往矣,我见之,我克之”三言既属双声,又是叠韵,这和齐梁间有人嫌床小,说:“官家恨狭,更广八分”,连用叠韵,有甚么分别?自然流露的话不会这样子的!大凡标准语之趋为文言,由于三项要求:一、音声之和谐,所以散文里有了韵文的规律,韵文里更极端用声调的布置。《诗经》的词语本不是甚修整的,然日照丁以此发见其中很多细密双声叠韵及他样音声的和谐,诗歌本有这个自然要求的。又若沈修文对于诗要求的四声八病,并非古文的要求,乃是文言的要求。二、形式之整齐。字的数目要多少相当,不能长短差别太支离了,又不能完全一般长以成单调,而又要有些对仗,以为层层叠叠的作用,若有音乐然。三、词句之有选择。文言不是肯把一切话语都拿来用的,而要选择着以合于作者自己的“雅正”。这当选择不必是用成语,虽然在中国因为诵书为文之故,有这个要求,而在欧洲之文言中,每每恰和这个要求相反,把成语和俚语一体洗刷的。第四、文辞的铺张和文饰。在自然语言中所不能下的这些工夫,在这里边因为艺术化之重,可得发展,使人们觉得文自是文,话自是话者正因为这层。这个文和话分别的感觉,在西洋近代各大国都有的,他们和中国所差者,只缘中国文中的铺张和文饰是承汉赋骈文的统绪,范围甚狭,而又把这个狭的范围做到极度罢了。统括以上所说的四层,我们可以说:由标准语进为文言,浅的地方只是整齐化,较深的地方便有同于诗歌化者,诗歌正是从一般话语中最早出来最先成就的一种艺术,一种文言。

  语言变到文言还不止,还有古文一层。古文和文言的分别如下:文言虽文,到底还是言,所以人们可以拿文言作讲话的资料。西塞路、恺撒、齐梁间人(如上举例)、李密对窦建德的话(窦建德对李云“与论相杀事,奈何作书语耶?”)、近代萨笼中的善知识、善男人、善女子、好把话语中说成格调语(Epigrams)者,一切等等。然而古文的生命只在文书及金石刻上,虽有时也有以古文讲话的,如罗马加特力教的神父以腊丁语讲话,但这样的话实在不是和一般话语同作用的话,所以这事并不能破这例。西洋的古文每是别国古代的语言,经不少的流变而成者,亚西里亚的古文是苏末语,腊丁文自加洛林王朝而后渐渐成所谓“腐败腊丁”,这样腊丁恰是中世纪以来学者公用之古文,若把西塞路、恺撒唤活来,不懂得这是什么话。又如蒙古的古文是吐蕃经典语,而这语又是造作来翻译梵经的一种文言。因为中国语言的寿命极长,在所谓禹迹九州之内,三千年中,并没有语言的代换,所以中国古文在来源上仍是先代的文言,并非异国的殊语。然而自扬子云以来,依经典一线下来之文章变化,已经离了文言的地步而入古文了。

  以上泛说这五个重要名词的分别,以下单说中国语言文学中这五件不同的事。方言和阶级语是不用举例的,方言和阶级语可以为文学的工具,并且已经屡屡为文学的工具,也是不待说的。至于标准语进而为文言,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要循时代的次叙去说明白。中国语最早写成文字,现在尚可得而见者,有殷刻文,金刻文,有《尚书》。殷刻文至多举一事之目,不能据以推到丰长的话言。《尚书》中之殷盘尚有问题,若《周诰》则多数可信,《周诰》最难懂,不是因为他格外的文,恰恰反面,《周诰》中或者含有甚高之白话成分。又不必一定因为他是格外的古,《周颂》有一部分比《周诰》后不了很多,竟比较容易懂些了,乃是因为春秋战国以来演进成的文言,一直经秦汉传下来的,不大和《尚书》接气,故后人自少诵习春秋战国以来书者,感觉这个前段之在外。《周诰》既是当时的话言之较有文饰者,也应是当时宗周上级社会的标准语,照理《诗经》中的《雅》、《颂》,应当和他没有大分别,然而颇不然者,固然也许西周的诗流传到东周时字句有通俗化的变迁,不过《周诰》、《周诗》看来大约不在一个方言系统中,《周诰》或者仍是周人初叶的话言,《周诗》之中已用成周列国的通话(宗周成周有别,宗周谓周室旧都,成周谓新营之洛邑,此分别春秋战国时尚清楚)。为这些问题,现在只可虚设这个假定,论定应待详细研究之后。“诗三百篇”最早者大约是在康昭之世(《周颂》之一部分和《大雅》之一部分),最迟者到春秋中世,虽《诗经》的语法,大体上自成一系统(其中方言差异当然不免),并不和后来的《论语》、《国语》等全同,但《诗经》和《论语》、《国语》间似乎不有大界限。《论语》中引语称《诗》很多,举《书》颇少,虽说诗书皆是言,究竟有些差别。《诗》在儒家教育中之分量,自孔子时已比《书》大得多了,这也许是使《书》的词语更和春秋战国的标准话言相违的。春秋末战国初,始见私人著述,现在可得见之最早者,有《论语》,有《国语》。(《左传》在内,其分出是在西汉末的事,此问题大体可从“今文”说。详论《国语》节中)。《论语》称曾参曰曾子,大约成书在孔子死后数十年。《国语》称毕万之后必大(今已割入所谓《左传》中),记事下至智伯之灭,又于晋国特详,大约是魏文侯时人,集诸国之语而成之一书,故曰《国语》(说详后)。这两部书的语言,我们对之竟不佶屈聱牙了。虽然《论语》里还许保存些古式,或方语式的语法,如吾我尔汝之别(《庄子》亦有此别),但大体上究无异于战国的著述中语言。虽然《国语》中(合《左传》言)也保存了些参差和孤立语质,但《国语》既与战国末著作无大不相通之处,且又已经是很发达的文言了。继这两部书而后者,如《庄子》中若干可信之篇,如《孟子》,凡是记言之篇,略去小差别不论,大体是一种话。这时节出来的书策,无论是书简中语,如乐毅报燕惠王书,鲁仲连遗燕将书,或是简策上著录的口说,如苏秦、张仪、范雎等人的话言,也和《国语》、《论语》及记言的子家,是一系。战国晚年,有了不记言而著作的子家,文言的趋势因不记言而抽象的著作之故,更盛了,但究竟还和战国初年著作在言语上是一绪的。这样看来,在春秋战国时,中国黄河流域的语言,西括三晋,东包鲁卫,南乃影响到楚北鄙,中间招着周、郑、陈、宋,已成一个大同,必有一种标准语,为当时朝廷大夫、士所通用,列国行人所共守,而著于书策上的恰不免是这一种标准语,于是文言凭藉这标准语而发达。《国语》、《老子》固是文语发达之甚者,一切子家也都带些文语的气息,可于他们的文辞之整齐、修饰、铺张上看出。中国的经传多属这个时代,所以这时代著文时所用之语言竟成了后代当作仪型的传统语,是不能见怪的。现在把这段意思分为下列几个设定(Hypothesis),盼诸君读书时留意其证据或反证:

  一、《周诰》中所用的话,在春秋战国著书中语言所承之系统之外。

  二、“诗三百”篇中的话言,如《国风》,大体上自应是当时的俗话;如《小雅》,大体上自应是当时的官话;如《鲁颂》、《商颂》及《大雅》的大部分,自应是当时的制作中标准点,已渐有文语之趋势。把这些略去支节而论,并无大别于战国初年以来著书者。

  三、春秋战国时,各国都有方言,但列国间却有标准语,这个标准语中那国的方言占成分多,现在无可考了。儒是鲁国人的职业,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后学者散在四方设教,或者因这层关系鲁国的方言加入这个里面者不少,也未可知。

  四、《国语》是很修饰了的文言,《论语》不至这样,但语法之整齐处也不免是做过一层工夫的。至于战国子家以及《战国策》所著录的书辞和说辞,都是据标准语而成之文言。其中文言的工夫也有浅深的不同,如《孟子》整齐铺张,犹甚近于言,《战国策》比较文些了,《荀子》更文,这都不能是纯粹的口语,因为在他的文辞中看出曼衍雕琢来。

  五、为什么战国时的著述都是艺术语(Knnstprosa)而不是纯粹的口语呢?这因为古来的文书,除去政府语诰只是记话言,书写之作用只是做一种传达及遗留的“介物”外,凡涉及文书者,不论国家的辞令或个人的述作,都有“言之而文”的要求,所以在述作开端之时,即带进了艺术化,“文言”正可解作“话言的艺术化”。

  六、且不止此,春秋时大夫的口语调及国际间的辞令,也有“文”的倾向。如《论语》,“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不学诗无以言”。《左传》僖二十三,“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这些地方,都可看出当时在口辞也要文饰的,至于写下的必更甚。《论语》“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这竟成了佳话。而屈原以娴于辞令之故,议号令,对诸侯。所以在《左传》、《战国策》上所载各种的应对之辞,书使之章,有那样的“文”气,虽不免是后来编书者整齐之,然当时话言固已“文”甚。然则在这风气中,诸子百家开始著作,所写者必是一种艺术化了的语言,又何可怪?

  七、汉初年的辞令仍是《战国策》中调头,上书者和李斯没有什么分别,作赋者和楚辞齐讽不能不算一气。且西汉方言之分配仍可略以战国时国名为标(见《方言》),而西汉风土仍以战国为分(见《汉书·地理志》)。邹阳之本为战国人者,可不待说。即如贾谊、枚乘,战国气之重,非常明显;虽至司马长卿,文辞仍是楚辞之扩张体;至司马子长,著作还不是《战国策》、《楚汉春秋》一线下来的么?这些仍然都是文言,都不是古文,因为他们在文辞上的扩张,仍是自己把语言为艺术化的扩张而已,并不是以学为文,以古人之言为言。即如司马长卿的赋,排比言辞,列举物实,真不算少了。虽多是当代的名物,引经据典处真正太少了。这样的文辞,并不曾失去口语中的生命,虽然已不能说是白话(汉赋中双声叠韵联绵词皆是语的作用,不是文的作用,又长卿用屈宋语已多,但屈宋去长卿时仅及百年,不为用古)。

  八、自昭宣后,王子渊、刘子政、谷子云的文章,无论所美在笔札,所创作在颂箴,都是以用典为风采,引书为富赡。依陈言以开新辞,遵典型而成己体。从此话言和文辞断然的分为两途,言自言,文自文。从这时期以下的著作我们标做“古文”,古文没有白话的生命。此说详见第三篇《扬雄章》中。

  以上所说恐头绪较多,未能使读者一目了然,现在更作一图如下:附论语言之变迁与文学之变迁假如语言起了重大的变化,会不会文学随着起重大的变化呢?

  自然会的。且就目前的形势而论,近年来白话文学之要求,或曰国语文学之要求,实在因为近数百年北方话中起了重大的变化,音素剧烈的减少,把些原来绝不同音的字变做同音了,于是乎语言中不得不以复词代单词了,而汉语之为单音语之地位也就根本动摇了。这么一来,近代语已不能保存古代语法之简净(Elegance)而由传统以来之文言,遂若超乎语言之外,则白话的文学不得不代文言的文学以兴,无非是响应语言的改变。若语言不变化到这么大,恐怕人们以爱简净(Elegance)和爱承受的富有之心,决不会舍了传统所用既简净又丰富的工具。文学与语言之距离,既要越近越好,即是不如此要求,也免不了时时接近,偏偏语言变化得如此,对于遗物遂有不得不割爱之势。若不是语言有这么大的变化,恐怕现在的白话文学也不过是唐宋人词的样子,词单而质素丰富的话,读出来能懂,又为什么不用他呢?说所谓官话的人,感觉国语文的要求最大,因为官话和中世纪话太远了,粤语之变并不如此远,或者说粤语的人感觉这种需要也不如北方人之甚。“若是大家可以拿着《广韵》的音说话,文言即是白话,用不着更有国语的文学”。(赵元任先生谈)

  假如文学起了变化,会不会影响到语言,文学变影响语言只是一种“文化的影响”,这个影响是较浅的。文学凭藉语言,不是语言凭藉文学,所以语言大变,文学免不了大变,文学大变,语言不必大变。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