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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和文字(2)


  中国文字本有进步成一种字母之可能,盖形声假借都是可由以引出字母之原动力(即以欧洲字母第一个论,A1形则牛头,读则阿勒弗,赛米提语“牛”之义。这个象形的字后来为人借来标一切的“阿”音,以下字母均仿此。又如楔形文字用以记亚叙里亚波斯古语者,每每一面记声,一面附以类标,颇似中国之形声)。或者当时没有这层需要,又因这个非字母的文字发达到甚完备的地步,且适宜于笼罩各方的读音,所以虽然梵文入了中国便有反切,却不生字母(三十六字母实非字母,乃声类而已)。这个非标音的文字(只就大体言其非标音)最初自然也是用来记言,但以非标音之故,可以只记言辞之整简而不记音素之曲者。更因这个原故,容易把一句话中的词只拣出几个重要的来记下,而略去其他,形成一种“电报语法”。又或者古来文书之耗费甚大,骨既不见得是一件很贱的东西,刻骨的镞石或铜刀尤不能是一件甚贱的器具。不记语音之一件特质,加上些物质的限制,可以使得文书之作用但等于符信,而不等于记言。中国最早文书之可见者,是殷代甲骨文,文法甚简。我们断不能从这里做结论,以为当时的语言不复杂,因为甚多的文法助词及文法变化可因这种记载法省略了去。又假如殷商之际是一个民族的变化,殷周非同一的民族。不说一种的语言,周人固可把殷人的文字拿来写自己的话,只要向殷人借用了若干文化名词,如日本语中之音读字,便可把这层文同语异的痕迹在千年后研究书缺简脱者之心中泯灭了。这个可能的设定,固是研究中国最早语言的一大难题,且这样文字的记言,大可影响到后来著述文中之公式及文法。譬如《春秋》一书,那样的记事法,只是把一件事标出了一个目;又如《论语》一书,那样的记言法,只是把一片议论标出了一个断语,岂是古人于事的观念但如《春秋》之无节无绪,古人于言的观念但如《论语》之无头无尾,实在因为当时文书之用很受物质的限制,于言于事但标其目,以备遗忘,其中端委,仍然凭托口传以行。所以事迹经久远之后,完全泯灭,而有公羊之各种推测:话言经流传之后,不能了解,而有“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之直接解释,成了“非君子之言”,须待有若为之说明原委(此节出《檀弓》,然与《论语》“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应有关系)。这正因《春秋》之著于竹帛,作用等于殷人之刻事于骨片之上,《论语》之记录方法,等于子张之书所闻于绅,绅上是写不出长篇大论的。若我们因为看到《论语》甚简,以为当时话言便如此简,是错误的:第一,语言本不能如此简,简到无头无尾,不知所指。第二,孟子生去孔子时不及二百年,孟子的话已经有那样的鱼龙曼衍,二百年中,并无民族的变化,语言决不会有这样大的剧烈变化。所以战国的文书之繁,当是由于文书工具必有新开展,竹帛刀漆之用比以前贱得多,所以可以把话语充分的写下。若春秋时,除去王公典诰之外,是不能享受这种利益的。最初的文书因受物质的限制而从简,这种文书为后人诵习之故,使得后人的文言中竟模仿这一种的简法,于是早年物质的限制,及非标音之性质,竟成了影响后人文法的大力量。试看《尚书》中比较可信的几篇,语法甚复杂,战国时专记语言的子家,语言也很漫长(如《庄子》中数篇及《孟子》等),只有从荀卿子起,才以诵习诗书经传成文章,汉儒更甚,荀卿汉儒的文章在语法上是单简的多了。这岂不是古来因受各种限制而成的文书上之简词,影响到后人,变为制作的模范呢?虽直接所影响的本来不过是文言,然文言散人一般语言内之一种趋势,随时都有,于是这个影响以这样的间接作用而更散入一般语言中,成为一种使语成简之力量。汉字虽和汉语是两事,然汉字之作用影响到汉语,有如这样子的(如《论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一词是动词,下一词是名词。又如《荀子》“信信信也”,第一字是动词,第二字是名词,第三字是形容词而为“指言”(Predicate)之用,如果当时人说话便把这三个字读成一样,恐怕没有人懂。然书写上既无分别,后来至少在文言中见其合同的影响)。

  如上所说的,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字的关系甚少,虽有不过是间接的,而和中国语言竟可说是一事。虽有时觉得文自文而言自言,但这究竟是朦在上层的现象。文学的生命即是语言的生命,若文学脱离语言而求生命,所得尽多是一个生存而已。我们既推到这一层,则语言中有几种要分别的事件,为作文学定义之前提,应先叙说一下:一、方言;二、阶级语;三、标准语;四、文言;五、古文。

  语言永远在变动之中,儿女学父母到底学不全像,而口和喉又有甚多个细密而极复杂连贯着的筋肉,可以助成一套一套层出不穷的“物质习惯”。又因环境的不同,及人类处理环境之手段有进步,各族的语言都有趋于表面简易,内涵充丰之形势,而这形势所由表示者却不同路,所以百年之内,千里之间,一个语言可以流成好些方语。语言永远是分化的,只靠交通、政治、教育来抵抗这个自然趋势罢了。语言自己先不能成刻板样的,再加上古往今来,各民族离而合,合而离。亲属隔远了,弄到彼此不了解,至于两个民族的接触或混合尤其容易使语言作深远的改变。若不有这几层事实,世上那有若许多语言?在一族中,今之所谓不同之语,在本来也仅是方言之差别而已。方言之别与语言之别本没有严整的界限,我们现在解释方言如此:一种语言循地理的分配表示差别者,而这样差别使人感觉到语言或名词系统上颇不相同,各为一体,然并非独立太甚者,则这些不同的一体皆是方言。这不是一个新观念,扬子云之所谓方言大略亦只如此。语言之变不仅因地,亦且因人,从人类有政治的历史以来,直到现在,把苏俄算在内,永远是阶级的社会,虽然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古今中外颇不是一个公式,不过永远有在上层者,有在下层者。现在寻常指摘人的话没道理,便说:那是“下等人的话”,其意若曰,上等人的话自另一样。又如“乡下人的话”、“买卖话”、“洋泾浜话”、“流氓话”,乃至那个又像郑重又觉好笑的“官话”一个名词,都显然表示语言因人之阶级而不同,我们自己说的话断然和我们不同职业的邻人不同。譬如,我们和一个人谈上一刻钟,差不多要知道他的职业之类别了,这都是显然指示语言因阶级而生差别的。有个西洋人说,男人的话和女人的话家家不同,这固是象征主义的说法,然男子的话朴直些,女子的话感情的成分多些,是颇显明的(看Jespersen所著Language)。又就文学史的史实说,何以词的话和诗的话不同?挪诗中话做词,或挪词中话做诗,何以均不算合规则?欧阳永叔、苏子瞻等在诗里和在词里何以不说一种话?这正因为诗里的话,是诗人奉之于先,持之于己的话,词在原始是当年歌妓的话。欧阳永叔、苏东坡做起诗来,是自己,做起词来,每每免不了学歌妓的话,或者是对歌妓说的话。语言既因人之阶级而不同,则不同阶级的人聚在一块儿说话。何以折衷呢?于是自然有一种标准语的要求。这种标准语也许即是一种纯粹的方言,并是一个阶级中话,如所谓“京话”,即是北京的方言,又差不多是北京的中上流社会所说者。也许并不是纯粹的方言,又不是一个特殊阶级的话,而是一种就某某方言混合起来,就某某阶级打通起来的话,如德国现在所谓“受过教育的德意志话”,既非维也纳,又非柏林,更不能是撒克森、西南方等,只是以文学与教育的力量,造成的一种标准语:舞台的话,教书匠的话,朝廷的话,拿来以为凭藉而生者。虽然,这种标准语也自高地德意志方言出,当年且“不下庶人”,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他的方言性,并且不甚看得出他的阶级性了。制造标准语之原动力,第一是政治,朝廷的话永易成为标准话。不过若一个国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异族,而统治者之族文化低,人数又少,则统治者难免以被征服者之话为朝廷话,所以中国的“官话”,虽是满清皇帝也用这话,究竟是明朝北方的汉话,不是满洲话,只有太平洪天王才以“启示”知道满州人造了“官话”(见他的诏书)。或者一个朝廷太不和人民接近,则造朝廷的话也不能成为标准话,清后叶赫那拉氏和李莲英的话何尝有影响在宫外呢?但是,虽有上几项之限制,统治者阶级的话,总是易成标准话之根据的,所以今之普通话,在当年叫做官话。第二是宗教,如罗马教于腊丁语,喇嘛教于吐蕃语,竟把他们的标准语加到异族身上。第三是教育,教育匠的话容易成为标准话者,正因为这。例如中国各地的语音,均有话音和读音的不同,在西南各方言中,话音甚和官话不同者,读音每每较近。正因为话音是在一个方言中之直接传受,读音乃是受多数教书匠出产地的方音之影响的[如我家乡(山东西部)读无字,如WU,读未字如wei在说话里如mu,未如mie,犹未随明、微二母之分,于古尚为接近。在比较纯正的“官话”区域中尚如此,其他可知]。近年来南洋的中国学校儿童能说普通话,正是此层的例证。第四是文章,漂亮的社会中所说的话,时髦的人们所说的话,容易引起人的摹仿,尤其在年少的人中,所以戏剧的话,在法、德、英等国均有重大的影响,吴语中上海、苏州两个方言所有之名词,也能四布,从清朝末年,吴语即有势力了。标准语之创造者,不仅是社会的力量,也每每是个体文人之功绩。人们通常知道摩李耶对近代法国语言如何重大贡献,十八世纪晚年几个德国大作者如何形成次一世纪的德国话,斯盆沙、莎士比亚等如何完成艺术的英国语。大诗人、大剧家、大著作者,不把语言化的不成了语言,而把语言化的既富且美,既有细度,又有大力,当时人和后人免不了把这些华表作为典型。于是个人的话,成为标准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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