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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沈霞琳黯然一笑,接道:「然後還得去告訴我大師伯,唉!他們知道了,祇怕都要哭上一場。」

  朱若蘭臉色凝重。苦笑一下,道:「你可是要我去告訴他父母噩耗?」

  霞琳道:「嗯!姊姊去替他辦事,我留在這裡陪他──」

  彭秀葦聽得心頭一寒,道:「什麼?你要留在這山洞中陪他?」

  沈霞琳淡淡一笑,接道:「嗯!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怎麼能放得下心呢?」

  彭秀葦只聽得皺了一皺眉頭,道:「你要守他多久?他要是真的死了,屍體也不能永久停放在這石洞之中,就是要停放在這裡,也得把洞口封閉起來,不使空氣透入,才能保得他屍體不壞,難道你要活活的陪他殉葬?」

  沈霞琳嬌面上微笑如花,毫無驚愕之色,慢慢地說道:「我自看到寰哥哥的娟表姊的那座青墳後,心裡就明白了人死之後,一定要埋葬起來!不能再見日光月光,昨夜我已經想了很久啦!要黛姊姊去替寰哥哥辦事,我在這裡陪他,等你們走後,我就去撿些石塊,把這洞口封閉起來,安靜坐在他的身邊,本來我是很怕鬼的,可是寰哥哥待我好,就是他變成鬼我也不怕。」

  這等慘絕之事,在她口中道來,一點不帶牽強,神態是那樣自然,聲音是那樣平和,不徐不疾,娓娓如常。

  彭秀葦昔年縱橫江湖之時,以手辣心狠著稱一時,喪命在她手中之人,屈指難數,但卻為霞琳幾句話震驚得愣在當地,雙目圓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直冒冷氣──

  要知一個人在激動之時,赴死濺血不難,但要他長思熟慮之後,熬受那緩長的苦刑折磨,卻是極為不易之事。

  所謂慷慨捐軀易,從容就義難,沈霞琳要親手把自己封閉在石洞之中,常伴夢寰屍體的奇想,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事,彭秀葦雖是心地狠辣之人,也不禁聽得出了一聲冷汗。

  朱若蘭也被沈霞琳這種至聖至高的純真之情,感動得淚水紛披,可是沈霞琳卻毫無一點激動的樣子,臉上仍帶微笑,緩步走到朱若蘭身側,舉起右手,用衣袖擦去她臉上淚痕,道:「黛姊姊!不要哭啦,我初次看到寰哥哥那樣重的傷,也很難過,但我知道姊姊的本領很大,一定有辦法療治好他的傷勢,唉!誰知道像姊姊這樣大本領的人,也是沒有辦法!可是姊姊已經盡到最大的心力了,雖然不能救活寰哥哥,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朱若蘭聽完她慰勸之詞,心中更是難過,暗自忖道:她本是善良無邪之人,心地純潔,什麼事都很少去想,對我更是萬分信託,但在驟聞我無能療治楊夢寰傷勢之後,竟然毫無驚痛之情,反來出言相慰,她平時向無心機,看來對此事,已不知用去多少心思了──

  只聽沈霞琳長長嘆息一聲,臉上微笑忽然斂去,神情十分莊嚴地接道:「過去我很不懂事,這幾天來我常常用心去想,就想到了很多的事情出來,我想起寰哥哥在水月山莊那小溪旁邊去奠祭他的娟表姊的事情,又想到那夜我們在鄱陽湖中吃酒賞月的事,姊姊彈琴給我們聽,聽得我伏在寰哥哥懷中大哭,可是姊姊在彈琴之後,把琴弦一齊斷去,唉!那時間我真笨死啦,就看不出妹姊是女扮男裝,直到姊姊在祁連山中救我,扯破青衫,我才知道姊姊也是女兒之身,你什麼都比我強多了,如果能和寰哥哥常在一起,一定會使他快樂,我也可以向姊姊多學些本領,咱們一起回到水月山莊一趟;在他娟表姊墳上種些花樹,然後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

  她突然回頭望了夢寰一眼,兩行清淚順腮而下,緊握朱若蘭一隻手,哭道:「想不到寰哥哥的傷勢,竟不能再醫好了,我要陪他住在這石洞之中,又捨不得讓姊姊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在世上,你以後永遠見不到我們,定然十分痛苦──」

  朱若蘭突然掙脫沈霞琳緊握的玉腕,把身上一襲青衫扯成兩半,一塊包頭青巾,也撕的片片碎裂,摔在地上,笑道:「從今之後,我永不再穿男裝,恢復我本來面目,盡我所能,延長他垂盡壽命,這幾天中,咱們好好陪守著他,要他快快樂樂的活幾天,盡這幾日之功,我把你們送到一處安身所在,然後,我再仗劍天涯,追殺傷他之人,心願完後,我也去那地方長住下去!」

  彭秀葦聽得心頭又是一震,驚道:「怎麼?難道姑娘也要陪這位沈姑娘一同殉葬?」

  朱若蘭黯然一笑,道:「我替琳妹妹尋安排一處久居之地,幫她完成心願。」

  彭秀葦嘆息一聲,道:「兩位這等高潔無比的人間至情,實足動天地,泣鬼神,但人死之後,屍體絕難常存不腐,兩位在他葬身之處,結上一座茅廬,常伴他青塚住下,也就夠了,何必硬要活活的以身相殉?兩位這等做法,楊相公陰靈有知,祇怕也難安心。」

  沈霞琳拂去臉上淚痕,搖搖頭,道:「我要住在能常常看到寰哥哥的地方──」朱若蘭微笑接道:「不錯,咱們住的地方就和他在一起,天天可以見面。」

  沈霞琳笑道:「那時候我可忙啦,每天要煮飯,澆花,還得替寰哥哥做新衣服,幫他打掃房間。」

  朱若蘭道:「你這些心願件件都可辦到。」

  這兩人一問一答,只聽得彭秀葦倒抽冷氣,心中說道:這不是白天說夢話嗎?世間那有這等怪事,沈姑娘天真嬌稚,一片痴情,難以排遣,陷入虛幻的想像之中,也還罷了;朱姑娘身負絕世武功,人又絕頂聰明,怎麼也跟著滿口夢囈?連篇鬼話?看來兩人神志,都已不大清醒──

  她心中不住在暗自感嘆,但卻是不便追問。

  兩人言笑盈盈地談了一會,朱若蘭回過頭對彭秀葦道:「你出去看看,現在天色到什麼時候了?」

  彭秀葦依言出洞,抬頭望望天色,重返石洞,答道:「天色已近五更,姑娘昨宵連鬥強敵,也該休息一會了。」

  朱若蘭淡然一笑,道:「我還不累,你出去守在洞外要隘之處,未聽我招喚之前,不要擅自進來,不論何人,都不准近這石洞,如果有人硬闖,你就以七步追魂沙對付他們。」

  彭秀葦套上鹿皮手套,轉身出洞。

  朱若蘭理理頭上秀髮,笑道:「琳妹妹,你也帶上寶劍守在洞口,在我替他療傷之時,不要和我談話──」沈霞琳一笑接道:「我知道啦,姊姊要我守在洞口,不准別人進來。」說罷,拔出寶劍,緩步走往洞口。

  這時,朱若蘭已不再顧忌男女之嫌,躍上木榻,盤膝而坐,先在楊夢寰三十六大穴上推拿一陣,活了他全身血脈,然後又把他上半身攬入懷中,低頭把櫻脣接在夢寰緊閉的嘴上,舌尖運力,挑開了夢寰牙關,把丹田真氣,緩緩注入了夢寰口中。

  她以本身元氣導引夢寰內腑六臟恢復了功能之後,人已累得臉色蒼白。

  要知朱若蘭所用之法,乃道家吐納之術,那緩緩注入夢寰口中的真氣,是她十數年修煉的一口真元之氣,楊夢寰獲益雖大,但朱若蘭卻損失慘重。

  楊夢寰幾乎靜止的內腑六臟,得朱若蘭本身真元之氣一催,立時恢復功能,心臟運轉,帶動全身經脈、血氣,半僵的身子,片刻間已能伸縮轉動。

  朱若蘭略一調息,不顧大損元氣未復,又潛運功力,替夢寰打通奇經八脈。

  但聞楊夢寰長長吁了口氣,忽地睜開了眼睛。

  這時,朱若蘭已累得不停急喘,汗水濕透她裹身玄裝,散亂的秀髮,披肩拂胸,一滴一滴的香汗,雨水般淋在夢寰的臉上。

  她似是忘去了本身痛苦,溫柔的如一池春水,嬌喘著低聲笑道:「快些閉上眼睛,不要講話,試行運氣,看看你經脈是否已能暢通。」

  幾句話說得十分吃力,不時為她自己的嬌喘之聲打斷,話說完又攬抱夢寰的雙臂忽一加力,緊緊地把夢寰抱在懷中。

  這當兒,楊夢寰神志已完全清醒,但覺一個柔軟的身子,緊貼在自己身上,濃烈的甜香,襲人欲醉──

  忽然,一張滑膩嬌臉,輕貼在他的面頰,耳際又響起朱若蘭清脆的聲音,道:「我和琳妹妹,都要你活下去──」嬌喘之聲,又打斷了她未完之言──

  楊夢寰忽覺心頭一震,猛一提丹田真氣,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噴了朱若蘭一身一臉。

  朱若蘭對那噴在臉上身上的污血,有如不覺,擦也不擦一下,急伸右掌,在夢寰「命門」、「玄機」兩處要穴上,輕輕拍了兩掌。

  一口血噴出後,夢寰忽感輕鬆不少,神志也較前清醒很多,看自己噴在朱若蘭髮間頰上的血污,心中甚是不安,歉意地苦笑一下,掙扎著伸出右手,要去拂拭她臉上的血污。

  朱若蘭伸出左掌,輕輕的握住他掙動的右手,笑道:「你把壅塞在胸中的淤血吐了出來,是不是覺著好過了些?」

  此際,楊夢寰人雖清醒過來,但週身卻酸軟無力,上半身仍被朱若蘭攬在懷中,肌膚所觸,柔軟如棉,一時間也不願掙離朱若蘭的懷抱,微微一笑,正待答話,朱若蘭又搶先說道:「不要說話,如果我問對了,你點點頭,要是錯了,你就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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