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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那塊木板貼著突巖側面邊緣擦過落下,不久,裴淳已沉下了五六丈。只見背後峭壁甚是光滑,毫無孔穴凹突可供攀援之處,仰視頭頂,那塊突巖在右側數丈上面,再往上面大約兩丈之處,那彭逸雙手抓住細繩,把他吊住。他的上半身微微斜傾出懸崖之外,因此裴淳還可以瞧得見他。

  此時,只要彭逸鬆手或是失手,他便墜向千仞懸崖之下。他不必知道底下是怎生情狀,但縱然底下是極深的潭水,若是掉了落去,他也難免全身震裂的結局。

  因此,他悠悠地望住遠方晴空,懶得去想這種由人操縱控制的生死之事。

  每個人的學問修養和人格,必須經過磨煉,才能顯示出真正的面目,或是光華燦射,震動古今,或者灰黯慘淡,不齒於世。自然有些人縱是在面對死亡或困難之時,做出極是卑鄙齷齪之事,只求倖免,事後又不為別人知道,可是他決計不敢回想這個經歷,故此,每個人若是想自己能在艱困險危之前挺得直腰肢,到老年之時安心地回想平生的話,他就必須力求學問,培養自己的人格。

  金笛書生彭逸手中的細繩已經放盡,另一端是牢牢地拴縛在一根柱狀的石上。他俯視著底下的人,暗暗尋思他此刻有何等樣的心情?他也瞧出裴淳好像很鎮定,好像無視於他目前動輒粉身碎骨的危險,因此使他覺得很奇怪,心想即使換了當今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俠客,處在他的位置上,只怕也會戰戰兢兢地儘量把身體重心放低,那敢昂然直立,騁目四顧。

  他突然聽到背後輕微聲響,便從從容容地將短劍架在細繩之上,口中問道:「來者何人?」

  後面共是兩人,他們面面相覷,沒有做聲。彭逸徐徐回頭瞥視,只見一個是滿面風塵落魄形狀的九州笑星褚揚,另一個是鼎鼎大名的劍客李不淨道長。

  以他們兩人的身手功力,若是聯手進犯,大可一舉把彭逸迫得跌出懸崖之外。可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

  彭逸笑一笑,道:「兩位最好小心一點,不要誤人誤己!」

  褚揚哈哈笑道:「我正在想,用你金笛書生彭逸來陪裴淳兄一起前赴陰曹是不是合適……」

  李不淨冷冷道:「在別人眼中,彭逸雖是遠比不上裴淳,可是,在彭逸他自家心中,卻認為他自家性命比裴淳寶貴萬倍。」

  彭逸哼了一聲,深心中的恐懼洶湧冒起,但他表面上卻一點也不流露出來,緩緩說道:「一個人的生死無所謂比得上比不上。須知一瞑不視之後,金棺材銀墳墓與一襲蘆席何異?」

  他這番話乃是剛剛想到的,此時隨口說出,倒教褚揚、李不淨二人吃一驚。只聽彭逸又道:「兄弟個人生死在此時此地不足兩位掛齒,兩位如欲拯救裴淳之命,不妨再去研討妙計,強來是決計不行的!」他搖晃一下手中鋒利短劍,使得褚、李二人大為擔心劍鋒無意觸及細繩,以致做成無法挽救的局勢。

  褚揚笑聲漸低,一手拉住李不淨,退開老遠,低聲商量救人之計。裴淳的聲音從懸崖下傳上來,甚是響亮,他道:「彭兄請轉告朴日昇,就說我裴淳說他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

  彭逸驚訝得俯首問道:「你怎會想起這事?」

  裴淳道:「他若是英雄好漢,為何不敢與我堂堂正正交手,卻一味用詭計暗算?」他聽不到彭逸的回答,便獨自想道:「可惜不知商公直大哥到哪兒去了,否則我當真要請他施展計謀,與朴日昇鬥一鬥。」

  陡然間聯想到師父放掉商公直之事,好像也就是這個用意,沉吟忖想了一會,大喜道:「是了,是了,商大哥惡行雖多,但若是運用他的才智心計去對付元廷,豈不是比殺死他強勝萬倍!」

  他想出了這個道理,接著便聯想起薛飛光,心想她若是在此,聽聞這個推測,便可以去問問李師叔對是不對。而她也從此不必為了這個疑問而耿耿不安了。

  他抬眼打量四下形勢,先前他已經瞧過,當時獲致了四個結論。一是峭壁光滑,上下相隔六丈有餘,輕功再高之人也無法上躍。二是雙手反銬背後,無法從細繩上攀援上去。三是這條關係他生死的細索乃是普通繩索,現在支承住他的重量已經岌岌可危,若是稍一用力,隨時有中斷之虞。四是彭逸守在上面,手持短劍,要割斷細繩易如反掌,所以褚揚等人雖是前來打救,也無法可施。

  這些結論極是正確,目下褚、李二人正是無計可施,商量了許久仍然找不出下手之法。

  他悠然仰頭四瞧,一隻飛鳥在峭壁邊掠過。裴淳正在忖想自己假如能夠像飛鳥一樣那就好了。

  忽然見到懸崖的極右邊,距此約有二十餘丈遠處,出現一個黑衣人。

  這個黑衣人背脊貼著光滑的峭壁上停住不動。裴淳分明見到這人是從崖上溜上來,落勢極快,可是說停就停,身形只溜落了三丈左右,便這樣的貼壁不動,生像是掛在石壁上一般。

  裴淳的眼力自是不比凡庸之士,此時相隔雖遠,人小如指,但他仍然瞧出這黑衣人乃是以雙掌貼按石壁上停住身形。那黑衣人緊接著又向上升,眨眼之間,上了懸崖隱沒不見。裴淳幾乎以為自己眼花,心想像這等陡削光滑的千仞石壁,一個活人怎能上下自如?不說別的,單單這等膽力也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平日已經試慣,縱有這等本領,也未必就敢在這等奇險之地施展。

  他暗感興奮,心想倘若別人有本事上落自如,則自己也要學得訣竅,也不難學步。

  於是他留心地向那邊瞧看,但一直到了晚上,那黑衣人仍然沒有再現。

  到了翌日,裴淳已經感到十分疲累,這是一則他數日以來屢經變故,二則內傷剛痊,三則他須得時時刻刻提氣輕身,以免壓斷細繩,又得用心照顧腳下木板,以免歪翻。

  懸崖上的彭逸大聲道:「裴淳,你渴不渴?」

  裴淳道:「渴得很!」轉眼間一個水壺吊了下來,恰好湊到他面前。他就著壺嘴啜飲,入口但覺微微苦澀,並且藥味甚濃。他只喝了一口便趕快停住。隨即想到自己性命已落在人家手中,對方若是有意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何須使用毒藥?這麼一想,當即大口吸盡壺中之水。

  彭逸收回水壺,冷笑道:「你敢喝光壺中之水,算你膽力過人!」

  裴淳道:「我何用擔憂生死之事?彭大哥,我想跟李不淨道長講幾句話……」

  彭逸道:「他們跑掉了,你可知道他們往哪兒去?」

  裴淳道:「我怎麼曉得?」

  彭逸道:「我卻猜得出,他們見在上面無法下手,只好改從下路營救,這刻大概已到達懸崖之下……」裴淳聽到此處,不禁向下瞧看,但目光被腳下木板隔住大半,只能斜斜望下去,沉沉雲霧阻住了視線。

  彭逸嘲聲道:「他們也不想想,札特大師踏勘了許多日,才揀定此處作為軟禁你的處所,這下面怎能爬上?」

  裴淳道:「他們或者死了救我之心,但我仍然十分感激他們……」說到這裏,突然聽到極是遙遠低微的笑聲,正是從腳下絕壑之內傳上來的。懸崖上天風浩蕩,笑聲又甚為低微,所以彭逸沒有聽見。裴淳暗想那褚、李二人果然不辭險阻,到下面設法營救,這番情義極是可感,可惜上下相隔千仞之高,全無下手的機會。

  他不禁又向右邊望去,昨日那黑衣人宛如鬼魅的影子一般,只出現過一次,至今無影無蹤。他自個兒搖搖頭,陡然想起自己剛才精神體力都十分疲乏,現下卻大感旺盛健壯,甚是可疑,難道這是那一壺藥茶的功勞?

  如此一直等到天黑,上下全無動靜,不久,漫漫長夜開始。裴淳仗著堅毅無比的意志,耐心地靜立不動。他博通先秦諸子各家學說,胸中學問極是紮實,加以志行高潔,抗懷千古,是以能夠自然而然地看淡生死之事,若非如此,他早就在恐懼和疲乏重壓之下而精神崩潰了。

  饒是如此,這一夜仍然萬分難熬。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彭逸在上面叫道:「裴淳,你渴不渴?餓不餓?」

  裴淳道:「在下又渴又餓,快要支持不住了!」彭逸吊下水壺,又是那種微苦的藥茶,接著吊下夾有牛肉的饅頭。裴淳飢渴解除之後,只覺陣陣睏倦襲到,眼皮重如山嶽,他實在抵抗不住渴睡之苦,可是又明知只要略一迷糊,就會跌落無底絕壑之下,於是攝心定慮,調功運氣,引起呼吸吐納之術。

  過了許久,他振起精神,想道:「今晚天黑以前若是能夠脫身,還趕得及在十日之限以內回報朴日昇,不然的話,楊嵐姑娘就要受累斷送了性命,唉!她與我無親無故,卻為我送了一命,叫我怎生得安?」

  彭逸在上面問道:「裴淳,你快要站不住了吧?」

  裴淳道:「不錯,但我盡力站穩,到了支持不住之時,那也沒有法子……」

  彭逸嘆道:「換了別人早就開口求饒啦!怪不得你才踏入江湖數日,聲名已傳遍武林,果然有令人莫及之處。」

  裴淳心想聊聊天也好,免得睡魔又來侵襲,於是說道:「這等軟禁之法果然十分厲害,札特大喇嘛明知一個血肉之軀的人,決計支持不了幾日,為何不乾脆取我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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