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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站在「釘尖」位置,也就是龍門三子之首的沖虛子拂髯微笑。你當然沒有講錯,因為在宇宙之內,萬事萬物永遠變動不居,至少上一剎那和這一剎那的「時間」「空間」都已經有變動了。因此十年前的龍門三子或者是尹不老,在十年之後怎會還是相同的呢?

  不過這只是哲學上或玄學上的解釋。如果在事實上這個尹不老,根本已換了一個人,根本已不是十年前那個尹不老,問題可就十分不簡單不平常了。

  故此沖虛子仍然問他:「你現在是誰?啊,對了,我也可以變一個問法,現在誰是尹不老?」

  「問得很好。」小屋裏傳出的聲音似乎較為清晰,所以聽起來沒有那麼費力:「我是長春門仙人尹不老。你們呢?」

  沖虛子沉吟一下,才道:「我們仍然是龍門三子。」

  「好得很,你們『仍然』是龍門三子。我雖然是尹不老,但卻沒有『仍然』這兩個字。」

  沖虛子微笑忽然消失,其餘華陽子一真子面色也變得很凝重。

  現在雙方雖然沒有施展武功拚搏,也沒有用甚麼法力神通等手段,但問題卻比刀劍指住心口要害還嚴重得多。因為他們雖是輕輕淡淡幾句話,卻已經是在較量彼此的道行功力和境界。

  換言之,假如你的道行已經超越了「空間」(並非如一般想像可以回到古代或忽然去到未來的世界,相反的你能在現在這個世界晨永遠存在才處超越),而同一世界同一畫面裏的人物自然不斷地衰老死亡,顯然你比那些會衰老死亡不能永駐於同一空間的人高級犀利無數倍。

  「時間」亦是一樣,當你能夠逆返過去的世界裏,或者跳入未來,你的道行當然不是凡俗之人所能企及甚至不能了解。

  「時」與「空」本不可分,上述只不過為了便於解釋而分開。同時上述的假設也已屬於超自然範圍,而世上所謂「法術」,不論正邪,亦都屬於超人力超自然範圍,所以他們對話中所表現的境界就非常重要,也遠遠比快刀利劍更重要了。

  「兩位師弟有沒有話要說?」沖虛子似乎已無法應付,所以找師弟出馬。他的表情聲音都像又笨又重的石頭掉落地上一樣,如果沒有人搬動,一定永遠躺在那個地方。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華陽子的聲音卻充滿了蓬勃生氣和自信。他說:「一萬年和一剎那,在人類看起來差別大得不思議。然而在宇宙的立場,卻似乎找不出差別。為甚麼十年前的他,現在是『不是』他的他。而十年後的我們,不能『仍然是我們』的我們?」

  一真子也微笑說道:「我們若是與宇宙萬物同化,則心中有十年前十年後的區別,乃是順天應人而不是逆天行事。我希望尹不老老兄還聽得進我們這種膚淺平實之論。」

  小屋門口出現一個中年華服道裝的人。他面孔瘦長,兩隻眼睛幾乎擠在一塊兒,就算不懂相法之人,也能夠一望而知那尹不老必定是個胸襟狹窄記仇記恨性格的人。他腰帶右邊有個硃紅色的葫蘆,左邊有一把三尺不到的銀鞘窄劍。他步伐之穩準以及眼中精光,亦顯示出他精擅武功。雙方都同樣是道裝,但龍門三子卻顯然極之素樸,甚至可以形容為寒傖。

  沖虛子忽然恢復瀟灑沖和風度神態,聲音也不再有蠢悶的味道:「尹不老,你終於現身了。為甚麼你肯現身呢?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比不上我這兩位師弟,所以認為有隙可乘?也所以認為有信心可以擊敗我們?」

  尹不老面色變了一下,馬上就恢復如常:「沖虛子,你的計謀很好,因為你終於使我走出來面面相對。但我雖有所失亦有所得。我所失的就是中了你誘敵之計,但我所得的卻是使我對於敝門心法『玄龜藏形』更有信心。如果此一秘傳大法施展出來,連你們龍門三子合力也唯恐找不到我,請問天下還有甚麼人能找得到我?」

  沖虛子道:「凡是宇宙內的事情,必定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你雖然有失但亦有得,好像是理所當然之事,也好像不值得談論。」

  誰說世事不是如此?北極可以把人冷個半死,但赤道就熱得要命,有剛硬之物便也有柔軟之物。反正這些相對的矛盾特性總是並存於世上,人人皆知,確實不值得特地提出來談論。

  本來連「不值得談論」這個意見本身也不值得提出,只不過沖虛子乃是將這句話當作一記悶棍,所以才說出來,要不然他只須微哂一下就可以了。

  中了悶棍的後果自是暈頭轉向,也可能是一肚子彆扭難過。那尹不老現下正是如此,所以他略為失常的反應便可以理解可以原諒了。

  尹不老失常的表現是衝口罵了一句三字經。以他陰鷙性格以及自稱「仙人」的身份,就算氣破肚皮也不應該開口出髒話。何況仙人一定不會生氣,更不至於被人激怒。

  「十年前咱們見面時,」沖虛子微笑說:「那時你我都很湊巧以俗家人面目出現。十年後的今天碰頭,卻都恢復玄門弟子身份。這一點對你很不利,你心裏大概也明白。」

  尹不老搖頭道:「我一點都不明白。」

  「你可能有無數壞處,但至少還有坦白這點好處,所以我也不想瞞你。你不利的是既然你是玄門中人,我就有資格有責任管教懲罰你。有些罪惡如是俗家人做出來,我可能網開一面給予自新機會,但玄門弟子就不能輕赦了。這就是何以這兩個敗類死於我劍下的真正原因了。」

  尹不老一時為之怒氣沖天,不過他沒有七竅生烟反而怒極而笑──當然是冷笑陰笑,決不是快樂的笑。

  「狂妄的人我尹不老見得多了,但好像要以你沖虛子排第一。好,我們且不爭論你有沒有資格管教我的問題。我只『請』問你……」說到那個「請」字特別用力一點,以表示相反意思:「我那兩個弟子做了些甚麼罪惡?你拿到甚麼證據而下毒手殺死他們?」

  顯然死者剛才必定沒有做過甚麼惡事。至於從前做過的罪孽,沖虛子既非當場目擊,自是提不出確切證據。

  沖虛子卻沒有被他難倒,回答得很快:「你們師徒三人趕來營救呂夫人,當然不是罪惡。但你兩個徒弟入屋時被我一真師弟慧眼看破蹤跡,他們立刻施展綠磷箭這種邪毒法寶想殺死一真師弟。假如一真師弟不是有點小小神通,老早就變成一堆枯骨了。」

  尹不老反駁道:「假如你奉命救人,卻被別人攔阻,你怎麼辦?難道下跪哀求人家放你過去救人?真真是混賬加三級的道理。」

  沖虛子道:「你誤會了,我不是怪他們向一真師弟下毒手,我認為不可原諒的是『綠磷箭』。這種邪惡法寶最少要十二條人命才祭煉成功,咱們都是行家,好像已經不必爭論了。」

  假如沖虛子之言真實不虛,則「綠磷箭」已經是千真萬確的證據,何須當場親眼看見才算數?

  尹不老不再反駁等如已證實這件事,當下沖虛子面色一沉,又道:「尹不老,你若是見機知悔,那就速速跪下延頸就戮。」

  尹不老既氣忿又訝異,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說如果我認錯悔改,就應該跪在地上伸長脖子讓你一劍斬下腦袋?我有沒有聽錯?」

  「你沒有聽錯。」

  「假如我悔改了,卻仍然腦袋落地一命嗚呼,我何必悔改?我為何不盡力與你一拚?究竟是你瘋了抑是我瘋了?」

  「咱們都沒有瘋,只不過有些道理你不明白而已。你想想看,你滿身罪惡,正如全身蘊滿熱毒之人,一旦長出惡瘡,所有熱毒就一齊迸發。於是種種奇病惡疾接二連三出現,使你連透一口氣機會都沒有。你若不知悔改而死,等於毒瘡發作,來生來世以至生生世世,都將沉淪痛苦災難中,不知何時才脫離苦海。」

  由於道家認為人有魂魄,可以轉生投胎,也就是說人死了並非完全變成沒有,並非大結局而是還有無數續集。又由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觀念,故此作惡積孽之人在未來自應遍嚐惡果。

  「你若知悔改,」沖虛子繼續說:「今天你雖然死於我劍下,但惡孽因而消除很多,何況我會為你施法齋醮祭禱。現在你明白了沒有?」

  「我比你更明白。」尹不老冷冷說:「如果你讓我一劍斬下腦袋,我也可以答應替你做各種法事。但你肯不肯呢?」

  沖虛子微笑道:「你的劍跟我的劍大大不同。正如你的『法』能使天色為之陰晦,能使人畜喪生。但我的『法』卻辦不到這些。我只能抵抗甚至制住你,你只能害人而不能福人,我恰恰相反只能修福而不能作禍。」

  尹不老冷嗤一聲,道:「我不能福人?你真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土豆。我告訴你,我能使任何人立刻暴富,或是得到權勢,甚至連本來不喜歡你的女人都忽然愛你愛得要死。你呢?你能做到些甚麼?」

  「這些我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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