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慕容美 > 金步搖 | 上页 下页
一〇五


  這座風雨武堂最大特色便是四面沒有圍牆,佔地之寬廣,幾與那片練武草坪不相上下。單劍飛到達時,堂中雁列有序,已經站滿近三百名武士,單劍飛本想就在近門處隨便找個地方站一下,兩女卻同時回過頭來笑道:「走,講壇上有為你特設的座位!」

  單劍飛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稍稍遲疑了一下,立即點頭舉步。單劍飛自武士們身旁走過,不住打量講堂中情形。刻下堂中的武士,計分六列。左邊五列。一律灰色勁裝,外披灰綢風衣,每一列僅於兩肩上別以不同的繡標,似乎代表著「內」「外」「護」「執」「巡」等五堂。最右邊一列,一色金衣,佩刀佩劍,各佔半數,正是內宮侍衛——金錦武士。單劍飛暗暗佩服的是,這種六月天,一個個裝束整整齊齊,居然沒有一人臉現汗容,連一名普通武士都有如此精純之內功根基,魔宮這份實力,想想也就夠人氣餒的了。

  講壇是座高約丈許的平臺,左邊,紗帳低垂,內坐東西兩宮及兩宮侍女。右邊,成梯形分為三層,最上層坐著兩名黑衣老者。中層四個座位,坐著黑、黃、藍、紫四名分宮主。下層,座位近二十,卻只坐著十一人,男女都有,衣著不一。單劍飛知道,最下層坐著的,大概便是各堂香主及護法,坐不滿的原因,可能是有部份外出未歸。這裡面,只有一件事令單劍飛頗為困感,便是所有的人都顯示著本來面目,然而,四名分宮主卻在臉上各垂紗巾一幅,這是什麼道理呢?同時,也只有那四名分宮主對他特別注意。望過來的幾雙眼神中,以「藍衣」分宮主的最陌生,眼神中充滿好奇,似乎要將單劍飛一眼看個透徹般的。「紫衣」分宮主的,最熟悉,也最親切,親切中帶有無限安慰,彷彿大海失事的夥伴,重逢後方知彼此無恙似的。「黃衣」分宮主眼神迷惑,「黑衣」分宮主眼神中則毫不掩飾的暴露出無比之仇恨。黃衣分宮主似在想:這小子年紀這樣輕,他憑什麼能將我那座黃衣宮鬧得一塌糊塗呢?黑衣分宮主則好像在說:記住,小子,斷指之恨老子不會忘記的,你小子等著那一天吧!

  這一剎那,單劍飛也將站在臺前那名準備開講的「公孫護法」看清了。那是個三旬上下的英俊漢子,五官端正、雙目有神,身旁一襲葛布長衣,於精悍中不減一股儒雅氣息。單劍飛看清之下,不由得大感意外。首先,他說什麼也沒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般的年輕。在他想像中,他以為這位公孫護法,縱不比那名施姓護法更老,兩人年紀,也當在伯仲之間。而今,這位公孫護法不但是現有護法中最為年輕的一個,即以香主、分宮主等全部高級魔徒而言,他也似乎僅僅稍長於那位紫衣分宮主鄭一平。以如許年紀,即能膺任魔宮護法高位,其於武功方面必有超凡成就,自屬不問可知。其次,此人無論人哪方面觀察,都似乎有著一付正直的品格,那麼他對一名年輕有為的紫衣分宮主,為什麼會採取那種無情的彈劾措施呢?難道一個人身入魔宮,品質就會自然生出變化不成?單劍飛望著對方,那位公孫護法也恰好朝他望來,四目相接,單劍飛似於對方那付炯炯逼人的眼神中發覺到一股陰森寒意,情不由己的生起一種悚然之感,他暗忖:這位公孫護法,的確是個可怕的人物!

  講臺上不見設有神威宮主的位置,但是,由於大前天的經歷,單劍飛實在不敢斷定那位神秘的神威宮主是否真的未曾親臨。他緩緩移開眼光,舉步登壇,兩婢同時指向右邊第一排正中那個空位,道:「單少俠請升座!」單劍飛不再客氣,徑直走去空位上坐下。

  寬敞的講堂中,鴉雀無聲,那名公孫護法容得單劍飛坐落,媚媚和香香兩婢退去,目光緩掃臺下,靜靜地說道:「今天,本座要講的劍法——」

  聽到劍法兩個字,單劍飛精神不禁為之一振。這時他已看清,公孫護法身前置有一張方几,方几上平放著的,正是一支形式奇古的帶鞘長劍。單劍飛知道自己前此的猜想沒有錯,這位神威宮主,果然胸懷雄圖,他發動謀害丐幫關洛分舵弟子,激怒太陽神翁和天池隱翁下山,實非為了私人恩怨,他的主要目的,實在是想攪得武林一片混亂,最好在他發動之前,先讓武林相互猜疑和仇殺一番,然後,他將以席捲之勢,一舉威霸天下。玉帳仙子再度問事江湖,第一道命令是:今後武林中將不許任何人使劍及佩劍。其後復於達摩正殿加添為「暗中習劍」或「有習劍之意圖者」都不可以,如違,「殺無赦」。而今,神威宮主卻縱容座下公然講述劍法,其不將玉帳仙子放在眼中,至為明顯。如果神威宮是個堂堂正正的門振,主持人也換上一個像太陽神翁者或者天池隱翁那樣的正派人物,今天,單劍飛坐在這裡,聽到這番話,心情定然不同,而現在,充其量不過是「以暴易暴」罷了。所以,單劍飛現在所亟於等待的,只是想看看這位公孫護法如何現身說法,以便觀察此人究竟有著何等成就。

  但見那位公孫護法語音稍頓,緩緩接下去道:「大家都知道的,天下劍法,經過近百年來之自然淘汰,為世所稱者,前此僅有華山、青城、長白、崑崙、峨嵋等五派,亦即所謂:海內五大劍派是也。」音調微沉,接著道:「華山的金龍劍法,氣勢浩壯,為劍法之正宗,尤其其中金龍三絕招,如練至十成火候,堪稱天下罕有其匹。青城的醉仙十八劍式,招尚奇詭,變化往往令人有匪夷所思之感,這是劍法中走奇門的登峰造極之作。長白的漫天雪花劍,講究以寡敵眾,一劍在手,劍氣千道,功力深純者,可縱橫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崑崙的震天七劍,為劍中之霸,一招一式,全挾雷霆萬鈞之勢,劍氣合一,增一分功力,便增一分威力,有如長江大河水無止境。峨嵋的『峨嵋劍』,立派十四代,十四代弟子中,從無一人於對敵時連續出招三招以上,輕易不出手,出手常在三招之內克敵制勝,此為五派中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一種劍法。可是五派太不爭氣了,僅憑玉帳仙子一句話,五派掌門人竟自裁傳言,全派解體以弭禍,令人惱恨,也令人不齒!」

  壇上壇下,落針可聞,單劍飛也於不知不覺中聽得入了神;但見主講者緩緩伸手取起几上那支長劍,以一種無比堅定而有力的聲調一字字道:「本宮之『五華劍法』,即係採擷該五派劍法之精華所別創,今天,大家在這套五華劍法上均屆卒業之期,本座擬將該五派劍法分別示範演練一遍,其目的,一方面要你們有所領悟,清楚這套劍法一招一式之源本,作為各人今後自我揣摩之參考,另一方面,則為了告訴你們一件事,五大劍派當初如聯合起來對抗玉帳聖宮,他們根本用不著盲目犧牲,這說明當今武林中已是一片暮氣,五劍派便是一例,只等著本宮在我們宮主領導之下去加以征服,振衰起敝,長主天下!」

  聽完這番話,單劍飛對此人可怕的程度的感覺不禁更深一層。他相信,此人不但武功高超絕倫,其領導能力,也將非其他任何一名護法所能企及,怪不得他敢以平等身份去彈劾一名分宮主,同時能為正宮娘娘所接受了。耳聽「鏗鏘」一聲脆吟,精光閃耀處,那位公孫護法長劍已然出鞘。公孫護法平劍橫胸,正退三步,分向左邊的兩宮娘娘,及右邊的香主、護法、分宮主等微鞠一躬,然後雙目平視,吸一口氣,端容沉聲道:「金龍劍法——」左手揚訣,右手劍貼肘底,劍訣微揮,身形霍地灑開,一個急旋,三環相連,身法之飄逸,步履之輕靈,雖云行雲流水,亦不足盡道其美妙。單劍飛不禁點頭暗嘆道:「名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端的不同凡響。」緊接著,劍運虹飛,人影滿臺起落,臺上臺下,數百雙視線均隨著一支長劍滿臺游走,精貫神注,息為之屏。不一會,一套金龍劍法使完,全堂中無人發出一絲聲音,只聽公孫護法神態從容地說道:「醉仙十八式——」再接著,長白「漫天雪花劍」、崑崙「震天七劍」、峨嵋「峨嵋劍法」相繼演完。最後的「峨帽劍法」,果然別具一格;似在劍法中滲有「刀」「槍」招式,「劈」「點」之變化甚多,一劈一點,均富刀槍招式之辛辣銳利。不過,這套劍法公孫護法只演出五式,以及五三一十五個細微變化,就一套劍法而言,似乎尚欠完整。單劍飛暗忖道:這廝是留一手?還是如他所說,峨嵋弟子對敵從不將一套劍法使全,以致外人費盡心機也無法窺及全豹?

  單劍飛正思忖間,忽聽臺下有人高聲道:「請公孫護法為我們再講『七星劍法』!」「對,七星劍法!」「七星劍法!」「七星劍法!」「對對,請公孫護法——」請求聲此起彼落,而臺上的公孫護法,以及單劍飛兩旁坐著的一干護法和各堂香主們並無人加以制止,顯然在講武堂中,對武功方面之任何請求並不受宮律約束。單劍飛怦然心動,暗想:這位公孫護法真的對天下各門劍法無所不能?難道連七星劍法他也熟知?倒要看看他的了。

  單劍飛想著,忍不住轉臉向那位公孫護法望去。那位公孫護法側目微微一笑,然後轉向眾武士按手示意肅靜,同時以劍尖指向單劍飛,笑對眾武士道:「嘉賓在座,本護法不敢貽笑大方,這位便是七星門下唯一嫡傳弟子單劍飛,單少俠,現在,我們歡迎單少俠讓我們一廣眼界!」「歡迎——歡迎單少俠講解七星劍法!」熱烈的呼叫聲,震撼全堂,單劍飛既驚且訝,迅忖道:聽這語氣,他似乎還真的懂得七星劍法。這就怪了,他是哪兒習得的?這套劍法,除了師父七星劍桑雲漢,也只有白丁雙將清楚,而雙將分開保管劍訣上下冊,縱清楚也只各得其半,而從二人之忠於師門看來,二人便可能連劍訣翻都沒有翻,那麼,白丁雙將既不可能洩傳——單劍飛猛然想及:圈套,這是個圈套!這,正是我入宮後一直受著優遇的原因。一切都是為今天!今天,也就是說,這是一場有計劃的安排。我即令不因好奇而要求來此,他們也會請我來的。從而,他又想到,這位公孫護法,一定不會七星劍法。他,這位公孫護法,剛纔可說全是有意做作,他表現出對各種劍法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其目的,無非要他單劍飛生出錯覺,七星劍法,他也一樣瞭然在胸。是的,單劍飛承認他表演出色,承認他在劍術方面確有著人所難及的非凡造詣;但是,他失敗在錯估了單劍飛的智力,他出色表演中,留下致命的破綻而不自知,他不應該在最後施展那套不完整的峨嵋劍法。峨嵋劍法在劍法中雖云精絕,但尚不足與萬劍之尊的七星劍法相提並論,他如連七星劍法都能獲得,對一套峨嵋劍法就沒有習不全的理由。

  單劍飛暗暗冷笑:想得倒好,只可惜世上沒有那樣笨的人,也沒有那麼便宜的事。現在,他安心了。神威宮方面既然志在他的一套七星劍法,那麼,在這套劍法交出以前,他大概不必為自己的生命擔憂。同樣理由,他如被騙出這套七星劍法,後果就很難說了。他迅忖著,一面自座中緩緩站起。現在,他已再不能以忠厚待人,俗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對付奸猾的唯一善策,便是報以奸猾。於是,他跨出一步,抱拳向臺下朗聲道:「本宮宮主,以及兩位娘娘,顯然知悉敝師目前之下落,如果確屬這樣,宮主及兩位娘娘當可自在下之年歲推及,在下雖名列七星門下,卻始終來曾睹及敝師之面,在下幾手精陋武功,亦不過轉自白丁雙將中的丁將處習得,如論劍法,諸位之中任何一位都可能遠優於在下——」

  身後,黑衣金姓分宮主嘿嘿冷笑道:「真會謙虛,嘿嘿!」單劍飛返身含笑道:「怎見得?」金姓黑衣分宮主原意是說:你小子少裝佯,連本座都給你小子削去四個指頭,現在卻對本宮武士們說這種話,豈不是明著欺人。單劍飛一聲「怎見得」,使他忽然想及此乃自己生平大辱如給當眾宣開,他這名聲素隆的黑衣分宮主今後還如何做人?因此,兩眼暴瞪,眼中凶光雖熾,口中卻沒了詞兒。黑衣分宮主斷指之恨,眾武士雖然無人知道,但宮中護法以上人卻都無不清楚。

  這時,那名公孫護法因深知黑衣分宮主之盛爆脾氣,深恐場面弄僵,轉圜不了,乃一咳笑岔道:「單少俠何必客氣?」單劍飛心想:你設法讓別人下臺,我就不能再窘窘你麼?於是,循聲轉過身子微笑道:「公孫護法乃劍術大家,當知一套七星劍法博奧精微,在下縱能輾習成三招二式,亦不足現醜人前,何況在下素無解析一種武學之經驗,所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公孫護法對敝師門之劍法既有專究,何不偏勞?」

  公孫護法果然城府深沉,聞言居然毫無愧色,僅淡淡一笑道:「少俠定要如此遜讓,本座實也無可奈何。不過,本宮武士們既已提出要求,少俠如不稍稍露上一二手,似也說不過去,這樣好不好,本座就以五華雜學,請少俠隨意賜正幾合總可以吧?」單劍飛不假思索點點頭道:「這倒不妨。」單劍飛答應得這麼爽快,實在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公孫護法微微一愣,臺上臺下均因事出意外,而於剎那頓然寂靜下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