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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為免誤會加深,他於點頭示意後,立即移開目光,明白表示著:抱歉得很,你看錯人了,我記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他就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叫了一碗麵,以手支頤,背向紫衣少女。饒是這樣,他心情卻仍很緊張,一直在警覺著身後。由於紫衣少女那瞥目光大不平常,他彷彿有種預感:事情似乎透著蹊蹺,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簡單,紫衣少女可能還有舉動。

  果然被他料著了。身後響起一陣沙沙衣聲,同時傳來一陣清香。用不著回頭,他也知道來的是誰。他裝做沒有覺察到,依然靜坐如故。就在這時候,一陣銀鈴般的笑語,脆生生地在他耳邊輕響起來:「小女子紫燕十三妹----不敢請問少俠尊姓大名?」

  武維之聽了又是一愕:「少俠?她已看出我會武功?那麼,她一定也會武功了?還有紫燕十三妹,聽來不像名字,當然是她的俠號了。按武林規矩,只報字號不報名的人,多半表示著他對自己字號的自信和自豪。她這語氣,就像紫燕十三妹幾個字說出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樣。天下有名門派,我差不多十九都聽師父說過了,可沒聽說有什麼叫做紫燕十三妹的啊?」

  他心中疑忖著,同時旋正身軀,抬頭正視,這時方看到少女衣襟上繡著一隻栩栩欲活的五彩飛燕,心念一動,忽然暗驚道:「啊!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身上有顏色』的人麼?」

  這樣一想,警戒之心頓起。

  紫衣少女見他遲遲不答,掩口格格一笑,又道:「假如少俠說話不方便,我可以立即吩咐茶房送上紙筆來。」又笑著追問道:「如何?」

  武維之暗忖道:「哼,你以為我怕了不成?」昂然一笑道:「賤姓武,匪號維之。」接著反問道:「姑娘呢?該不會姓紫燕,名十三妹吧?」

  紫衣少女脫口而笑道:「武是文武的武?」

  武維之朗聲道:「是的!」

  紫衣少女又笑道:「那麼----維之呢?」

  武維之振聲吟道:「蟄之維之,以永今夕。」

  紫衣少女聞言哦了一聲,似甚驚異地望了武維之一眼;跟著又秋波一轉,格格地掩口輕笑起來。她笑了一陣,嬌聲讚道:「好句!好句!美極了!」

  武維之先是一怔,略一回味,俊臉頓即大紅。原來他念的這兩句,乃是出自《詩經》白駒篇。係《詩經》作者趙諷詠一匹良馬,暗寓韶華如白駒過隙,挽留友人共渡良宵之意。他一時沒注意,竟脫口吟了出來。

  他著急地忖道:「要是對方誤會我輕薄地,該怎麼辦?」心中一急,額上已有汗意。那知紫衣少女竟含情脈脈地瞥了他一眼,輕輕別臉轉去,幽幽地低聲道:「可惜小奴有事在身,要辜負你的盛情了。」

  武維之汗出如豆,跺足嘆道:「唉唉!姑娘,我,我……」

  我了半天,卻沒有我出個所以然來。紫衣少女抿脣一笑,又微嗔地飛了他一眼,意似說:「別說啦!我都知道。這裡只我們兩個,我又沒怪你,你還辯什麼?」飛過一眼,便擰身走向後院。

  紫衣少女一走,武維之始感一寬。他拭著汗,不解地忖道:「我是無心,她卻似乎有意。她連詩經都熟,應該是良家閨秀,怎會有這種態度的呢?」

  武維之想不透,卻知道一件事該做:那便是立即離開這裡。他招來小二,問了店帳,丟下一塊碎銀;才待移步離去時,紫衣少女像紫雲天降,一陣風似地又到了他身邊。武維之只覺手心一暖,又是一涼;原來紫衣少女以左手拉著他的左手,迅速地以右手在他掌心裡塞了一樣東西。

  武維之未及有所舉動,紫衣少女已附耳嬌聲道:「今天是九月初一;下個月的今天,十月初一,你去終南阻天峰下。我等在那裡為你接引。」話說完,俏皮地朝武維之耳孔吹了一口氣。武維之陡感一陣奇癢,連忙用手去揉,紫衣少女回眸朝他脈脈一瞥,人已出了店外。

  武維之茫然發了一陣楞,低頭展掌一看,頓又不禁呆住。

  原來他掌心此刻所托著的,竟是一面製作精巧的銀牌,這塊銀牌長約兩寸,寬約半寸,厚約三分,頂端有一小孔。

  現在,他看到的這一面,上方橫鐫著兩個隸體字:「風雲」。字週紋路起伏裊繞,作風吹浮雲狀。風雲兩字下面是個數字:壹拾伍號,再下去是個人名:武維之。「武維之」三個字,字體娟秀端正,紋路鮮明;顯然即係那紫衣少女剛用什麼銳錐之物,鐫上去似乎沒有多久。人名之下,又是兩個滿鐫隸書:虎壇。翻過來再看另一面:正中頂端一隻五色彩鳳。

  彩鳳之下,左鐫金龍,右鐫白虎。金龍下鐫兩字:金判。白虎下面則是三個字:一品簫。

  武維之看罷,心頭突突狂跳,一聲低呼,猛向門外奔去。

  可是,太遲了!紫衣少女這時業已蹤影全無了。風雲?龍?虎?彩鳳?----武維之腦中一團混亂。他跨上一輛馬車,放下車簾,隨便指了個方向,便瞑目思想起來。

  他將淺顯易解的部份歸納了一下:首先他認定這塊銀牌可能是某種組織或幫派的身分證明;進而他又從銀牌上的圖案,推想出這個幫派內部組織的大概情形──俗云:雲從龍,風從虎。風雲者也,可能是一種幫派的名稱,也就是說:武林中現在有了一個風雲幫了。

  「幫主可能就是那隻五色彩鳳所代表的人物。幫主以下,大概有兩個分壇:『龍壇』、『虎壇』,龍壇主腦是金判,虎壇主腦是我爹一品簫,已無疑問。不過,金判是第一屆武林盟主,我爹是第二屆武林盟主,二人已被當今武林公允為一代頂尖人物,彩鳳能令他兩位臣服,彩鳳又是何許人呢?還有,金判即主持這個風雲幫的龍壇,師父不久之前還跟他在洛陽見過面,他老人家怎地不知道這些呢?」

  噢,對了,他想:風雲幫可能剛剛成立,師父尚未得著消息也未可知。他想著,有點高興起來,忖道:「龍壇在那裡雖不知道,但我已知虎壇在終南。虎壇歸父親掌管,真是巧極了。」

  他又想:「父親一定想不到我已長得像個大人,還學了一身武功:一旦召見我時,如發現了壇下第十五號弟子是他自己的親生之子,那該是什麼一幅情景啊?」他想到這裡,有點好笑,但不知怎的心頭一酸,卻流出兩行熱淚。

  「爹爹,你還記得我嗎?」他暗泣道:「我可一點也想不起你是什麼樣子了,爹爹,你好狠心啊!我叫維之──以前你一定替我取過名字,叫什麼呢?」

  「不,不!」他發狠地道:「我不說,我什麼也不說。如果聽說我姓武,他一定忍不住要盤問我的身世來歷,那時我就說:『武壇主,難道您老失落了一位像我這麼大的公子麼?您老想念他吧?唉!假如這樣,我們可真同病相憐啦!我從小就沒見過生身之父,不過我可沒像您老這般傷懷。因為您老或許還記得令公子的模樣,但我對家父卻是想也無從想起呢!』他如果問:『令尊叫什麼名字?』我就說:『我也不知道,只有臨汝某村的一位老人清楚我的身世,可惜他已死了……』」

  「我這樣說時,」他拭著眼角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發過一陣狠,擦乾眼淚,他忍不住又笑了,一絲甜蜜之感從痛苦的心頭泛湧出來,他搖搖頭道:「騙自己,真是何苦!」

  武維之睡去了,車顛簸得很厲害,他卻睡得很熟;腮邊搖晃著兩顆淚珠,脣角邊卻掛著一抹甜甜的笑意,車伕忽然回頭高喊道:「少爺,天黑啦!」

  武維之探頭車廂外,揉眼問道:「這到了什麼地方啦,夥計?」

  「伊陽。」

  「往終南沒錯吧。」

  「錯是沒錯,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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