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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阴谋已败(3)


  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什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那自然是赞你了,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那里偷来的?’我说:‘什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眉毛一竖,发脾气了,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什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那知道那女人脾气大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肩头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人家耳里,不免都成为无礼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这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我看她剑法是华山派的。’”令狐冲一怔,心想:“是华山派的?”

  仪琳道:“我一听是华山派的,便想:难道是令狐大哥的小师妹岳姑娘么?她的脾气可大得很。但随即知道不对,岳姑娘跟我年纪差不多,那时我刚生下三个月,她也还是个婴儿了。爹爹说:‘她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管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觔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去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问她为什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什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将你抱在怀里,到处找她,可那里找得到。’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去找,可那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着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生命。’”

  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凄然,说道:“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太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若是将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无色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身入空门之后,绝不再有情缘牵缠,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这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仪琳道:“我问爹爹,那个华山派的女人害人不浅,却不知是谁。爹爹说:‘这女人说来也有点小名气,那便是岳不群的老婆。我拾起她掉在地下的长剑,见剑柄上刻着“华山宁中则”五个字。我找你妈妈找不到,心中气不过,便去华山寻岳夫人,想杀了她出气。到了华山,见她抱了个女娃儿,正在给孩子说故事唱歌,我见那女娃儿生得可爱,想到你来,终于不忍下手,便饶了她。’哑婆婆,那个女娃娃,便是令狐大哥的小师妹岳姑娘了。令狐大哥很喜欢他的小师妹,那自然是个可爱的娃娃。”

  令狐冲想起岳夫人和岳灵珊这时都已长眠在那青山翠谷之中,心头不禁大痛。仪琳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他为什么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字条骂你,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有光采吗?这中间有鬼,一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反正我到处找她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是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所以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所以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田伯光以前对你无礼,那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种无聊之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听她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仪琳对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眼无珠,当真连田伯光也不如。田伯光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然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她。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

  “爹爹说:‘身入空门,为什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也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到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若是他对令狐大哥提这句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绝不见他。田伯光若是向令狐冲提这种无聊的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入恒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是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田伯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这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若是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吗?”

  令狐冲听到这里,险些儿“嘻”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好几位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为我们掌门,所以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当时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师姊们言道,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若是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暗中所以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有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相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

  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所以如此日以继夜的督率仪琳练剑,原来是盼将来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实是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做梦的时候,也总是想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更常常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所以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羞。我若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听在耳里,不由得身子一震。他知道这位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是如此惊心动魄,心道:“我若不是已有盈盈,万万不能相负,真要便娶了这个小师妹,她待我这等情意殷殷,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他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这是不应该的,一个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念念不忘的对一个男人日思夜思,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我早晨敲木鱼念经,晚上又敲木鱼念经,经上说应当勘破世间色相,须知绮年玉貌,青鬓红颜,到头来皆成白骨骷髅;荣华富贵,赏心乐事,只不过春梦一场。

  “经上的话自然都对,可是……可是……我就不知道怎么办?若是师父在世,我就求她老人家指点一条明路,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忽然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是快快活活。令狐大哥若是一生都快活,那就好得很了。我忽然想,为什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就烦了,不知该答应我甚么事才好。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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