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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倾吐心思(1)


  她说得诚挚之极,当真全心全意,就是在盼令狐冲逍遥快乐。她牵着令狐冲的衣袖,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吧。”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来,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一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道:“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转身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回思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不由得痴了,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是难以自己。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弯过头来向溪水中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定睛一着,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他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竟然不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是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的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象,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是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

  令狐冲越来越惊,一颗心只怕要跳到口腔中来,突然之间,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

  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女子,依稀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自己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是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是你,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看来虽说不怕,心中还是在害怕。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说道:“你别见怪,盈盈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妹妹一样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寻思:“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拦住了去路,便是这哑婆婆,却不知她使什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了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一般。

  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确是遇到高人,自己什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确是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是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再来悬空寺中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那哑婆婆仍是呆呆站立,对地下的字望也不望。

  令狐冲指着地下的字,大声道:“对不起,以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当真便如是庙里泥塑木雕的菩萨一般。令狐冲心道:“糟糕,只怕她不识字!”连连作了几个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歉,但那婆婆不知是不明其意,还是不加理睬,总是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

  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又是一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向左侧窜了出,左足刚落地,却见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这样数次,越来越快,但那婆婆寸步不离,始终挡在他的面前。令狐冲急了,眼见那婆婆仍是挡路,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手指将要碰到她肩头,忽然一只干瘦的手掌疾斩而下,切向他的手腕。

  令狐冲急忙缩手,饶是他缩得极快,但那婆婆的一根小指已在他手背划过,只感有如刀割般的疼痛。他自知理亏,不敢和这婆婆相斗。只盼及早脱身,当下一低头,意欲从她身侧闪过,但身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是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一让,可是这一掌来得好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来这一击之间,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来。

  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老大破绽,若是给人一拳一掌,吃亏不小,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是不敢乘隙击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的眼珠。显然她是打定了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不可,柔软的眼珠也绝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一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的左眼。

  令狐冲一经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食指插向他的左耳耳朵。这几下兔起鹘落,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他拳脚上功夫本不甚高,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

  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自己拳脚上功夫和她差得极远,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但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已知道他的用意,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闪右避,便是没余暇拔剑。他见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是毒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生生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知道今晚局面已是凶险之极,突然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也要将短剑拔了出来。

  便在此时,头上一紧,头发已给她抓住,跟着双足离地,身子已给她提起,跟着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急疾转动,却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平飞,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干甚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将他身子当作一个流星锤相似,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令狐冲本来对她并无敌意,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心下大怒,思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若是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戳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所以给你造得天聋地哑,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却你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假笑,是笑给那婆婆看的,好让她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他头发,向前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

  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行了一会,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鲍大楚、仇松年等人,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高明的身手,旁人也难以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是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是做得极好。

  他转念又想:“这婆婆若是将我好像不戒大师他们那样,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接束,这个人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他天性豁达,想到今天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

  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不数,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中,那婆婆将他拖入大殿,关上了寺门,一直向飞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那正是当日令狐冲和方证大师、冲虚道人二人在此计议过大事的。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那灵龟阁外是一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活生生的饿死,这滋味可未必好受。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起来,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她不知如何得知了仇松年等人颠覆恒山派的阴谋,所以将他们吊了起来。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

  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一流,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又糟得很了。”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多了一条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黄布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可见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这人心思聪明,远胜常人。”又想:“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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