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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阴谋已败(2)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是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搥胸,越哭越是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险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足见这一掌力道极是厉害。只听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在这里,那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

  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得太师父如此说,那么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搥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掌,叫道:“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返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这张石凳以花岗石砌成,他一掌之下,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是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眼见他掌力如此惊人,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若是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在头上,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着:“众位请照看着我太师父。我去相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他一夜未睡,这时已倦得狠了,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菜来吃了,却又无人理会,又等了良久,耳听到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隔河远远便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不久便听得前边呼吸之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心中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也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鲍大楚等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鲍大楚这等精明能干之辈制止。”

  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什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令狐冲心想身子动弹不得,给千百只蚊子在身上吸血,这滋味可真不好受。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账,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肉,嫩得多了。”

  白熊道:“岳先生说过,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的。”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白熊突然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

  令狐冲正觉得好笑,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忽然轻轻拉他的袖子。令狐冲微微一惊,心道:“那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的衣袖,示意要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无奈,见她轻轻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见人家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的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如此诚挚,才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听他跟我说些什么。”

  仪琳牵着她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真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弯弯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有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是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得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麻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

  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向自己倾诉心事,隐隐觉得不妥,心想:“她要说什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着她的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若是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按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是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我心中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琳错认作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他这人生性挑挞,自来不脱轻浮之气,把什么正经事不当作一会事。仪琳诚诚恳恳的跟他说话,他肚里却暗暗好笑,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家吊在高树之上,又给人在身挂了张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妈妈一人,什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就算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

  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这张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位小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仪琳说道:“田伯光赶到见性峰来,偏偏给仪和师姊撞见上,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令狐冲心想:“我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是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仪和可杀不了他。”

  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绝不可点头或摇头。那个哑婆婆绝不会听到她说什么话。”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琳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他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她。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纵上树去,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之后,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之中,仍是挂着那张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什么的。我说:‘爹爹,这个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若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张布条,挂在他的头颈里。’爹爹道:‘这张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难道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张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所以立刻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所以为她而出家做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这桩因缘,日久定是有变。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所以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爹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若是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过世的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道:‘你娘本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什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若是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所以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原来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怪,这才去做和尚,既是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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