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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重返中土(2)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晒,只要能得他破口大骂,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到空见大师竟是如此钦迟,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寺中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人知。”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生生的打死了。他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得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湛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他弟子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竟是充满了无比的怨毒。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假若空见大师的弟子尚且高出谢逊甚多,岂不是连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个“逊”字,性子极是倨傲,如果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远胜于他,他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去叫醒了儿子。无忌一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个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不要打断自己话头,继续道:“若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纵,那也罢了,什么休要提起,但要是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惜我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绝艺可说是倾囊以授。我师生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不久便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

  “过了两年,我师路过我故乡,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的功夫。那知这位武林中的有德长者,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丑事。谢逊续道:“我妻子自是不从,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一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谢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吗?”谢逊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要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候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五年后去找师父报仇。但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甚辱。但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当时我周游天下,遍访明师,这一番苦心孤诣,总算有了着落,十年之间,我连得三位高人传授,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那知我功夫强了,他竟是强得比我更多,第二次报仇还是重伤而归。”

  “于是我潜心苦思,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三年之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倘若不是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第三次找上门去时,他家人却已迁离原处,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于探寻不到他的踪迹,想是他为了躲避这场大祸,在极荒僻之地隐居了起来。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他?”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留下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吧?”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两年之前武林中突然发生一场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岳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的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是牵连的人数极众。只要发生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是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奉了师父之命,尽数下山查询,但竟是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于成昆。要知成昆声名向来极佳,被害的人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是非成昆身上着手不可,可是成昆这人近来忽然无影无踪,谁也不知他到了何处。纷扰多时,这些案子还是不了了之。虽然想找凶手报仇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均是徒呼负负。若不是谢逊今日说起,张翠山那里猜得到其中的过节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杀人做案,那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寻访,总是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

  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的手底,倒底也不知为了何故,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十年,却学得他这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有找到,没有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见做了这许多案子,江湖上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谢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是叫他师父么?”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有害,过几天倒要好好解说给他听。”

  只听谢逊续道:“我见师父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出来。今世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见他武功很是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宋远桥结果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须知谢逊的武功高出宋远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苦是当真下手,大师兄绝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的旁人,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就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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