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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玉面火猴(3)


  这一日午餐之后,谢逊只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见响声,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一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爷骂起,一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那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学问渊博,精通史事,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是怔怔的给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破口大骂起武林人物来,这一次自华陀创设五禽之戏起始,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可是他倒也不是一味谩骂,于每一家每一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炙见,一贬一斥,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辞锋一转,骂起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来。

  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徒弟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纵身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然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只见谢逊从坑中窜了上来,兜头便是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

  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枝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坠入了坑底。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早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留在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因若是给谢逊听到了,他想自己动弹不得,少了一层顾忌,更易及早发难。这时见张翠山和他动手,一根树枝又被夺去,情势危急之中,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头边的长剑,向张翠山掷了过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十倍,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被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动道:“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听着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

  刚想到此节,只见谢逊哈哈一笑,又提气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的脑门,紧握不动,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他的额头,深入数寸。原来张翠山持剑不动,谢逊这一跃上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门硬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谢逊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墬”功夫,再行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那长剑从脑门中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刺在他额头之上,不住颤动。

  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创口,头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可是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来,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一块块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碰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飞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向后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是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疯狂的心中大喜无已。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一齐爱怜横溢地瞧着这个初生的婴儿,那是一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不肯斜开一斜,能够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分福气。

  夫妻俩已是心满意足,终于,在临死之前的一刻,能够看到了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他们已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够保护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他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竟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婴儿在大声哭嚷着,这哭声使谢逊突然间心中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便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但那婴儿终于也是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还是无法报仇,自己武功日进,那知仇人进展更快,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呆呆立着出神,一时温颜微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是面临着最重大的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全神贯注于身上。谢逊问道:“是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是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好奇,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抱一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的怀抱。谢逊又道:“你有没有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什么也不给预备,这个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到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竟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的哭声甚是洪亮,问道:“这孩子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危。”张翠山笑道:“谢前辈想得太远了,咱们四个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在这岛上?百年之后我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

  殷素素自幼禀受父性,在白眉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她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妻,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天生的慈爱沛然而生,竟是全心全意为孩子打算起来。殷素素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忽听得谢逊说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这孩子,这孩子,如何能够使他老死在荒岛之上,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

  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一番大恩大德。”谢逊连连摇手,说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没有?”张翠山道:“在下胡乱给他安了个名字!叫作‘念慈’。谢前辈学问渊博,另行给他取个好名字吧!”

  谢逊沉吟道:“张念慈,张念慈!这名字好啊,不用改了。”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个孩儿,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不再悉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必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什么?”殷素素道:“你收了念慈孩儿做义子吧!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供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还请你不弃,俯允咱夫妇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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