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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第一章

  一五七三年十月末的一天,晚十一时至午夜之间,两个佛罗伦萨的意大利人,法兰西元帅阿尔贝·德·贡迪和国王查理九世的御衣总管查理·德·贡迪·拉图尔两兄弟,坐在位于圣奥诺雷街一栋房子房顶的檐沟边。当年的檐沟是屋檐下承接雨水用的石凹槽,每隔一段距离开出一条长长的天沟,凿成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形状。尽管当前这代人十分卖力地推倒旧房老屋,巴黎原先仍有不少凸出的天沟,新近一项有关落水管的警察条例才使这些天沟绝了迹。不过,目前还剩下几条雕琢过的檐沟,主要见于圣安东区中心,那里房租低廉,不允许在顶楼里分出楼层。

  两个身居高位的人物干起猫儿的营生想必显得十分古怪。但当年王座周围的各种利害关系极其错综复杂,对于搜寻那个时代历史宝藏的人而言,这两个佛罗伦萨人的确是在檐沟里适得其所的两只猫。太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把他俩安插在法国宫廷,对她本人的耿耿忠心使他们顾不得超越本分的任何后果。为了解释清楚两个廷臣如何和为何登上高处,必须对离这条天沟两步路的卢浮宫那间漂亮的褐色大厅里刚刚发生的一幕作个回顾,这间大厅或许是亨利二世套房唯一留存至今的一间,晚餐后廷臣们正在那里向两位王后和国王献殷勤。那时候,布尔乔亚和达官贵人分别在六、七点钟用晚餐;高雅之士却在晚八时至九时之间进餐。这顿饭就是今天的晚饭。有些人错误地以为礼仪是路易十四的发明,其实它在法国源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由她创立的礼仪极其严格,陆军统帅阿纳·德·蒙摩朗西为获准骑马进入卢浮宫庭院花费的心血比谋得统帅职位还要多;而且给他这一殊荣是看在他老迈年高的份上。波旁王室头两个国王执政时礼仪有所放松,到了大王时代①又采用东方形式,沿袭了源出波斯的后期罗马帝国的礼仪。

  ①指路易十四。

  一五七三年,不仅有权携带随从火把到达卢浮宫庭院的人为数不多,——正如路易十四时代只有公爵和重臣乘驷马高车驶入列柱脚下——而且晚餐后允许进入室内的官员也屈指可数。这时正在天沟站岗的德·雷茨元帅,一日送给掌门官一千埃居当时的钱,以便在无权与亨利三世谈话的时刻与之交谈。如果看到在布卢瓦城堡的庭院里,画家们画上了一位骑马的贵族,真正的史学家会笑掉大牙。所以,在这个时辰,卢浮宫里只有王国最杰出的人物。王后奥地利的伊丽莎白和她婆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坐在壁炉左角。在另一角,埋在安乐椅里的国王作出消化引起的麻木不仁状,他象打猎归来的王子那样大嚼了一顿。或许他也想避免在这么多窥察他思想的人面前讲话。廷臣们脱帽站在大厅深处。一些人低声交谈;另一些人观察国王,等着他的一个眼色或一句话。这一个被太后唤来,与她交谈片刻。那一个大着胆子和查理九世讲一句话,国王点点头或说句简短的话作为回答。

  一位德国爵爷,德·索伦伯爵,在壁炉一角,站在由他陪同到法国来的查理五世孙女的身边。在这位年轻王后近旁,她的宫中女官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卡特琳娜的亲戚斯特罗齐家的小姐,坐在一张矮凳上。美丽的德·索弗夫人,雅克·科尔的后裔,先后做过纳瓦尔王、波兰王和阿朗松公爵的情妇,应邀来进晚餐;但她站着,她的丈夫不过是国务秘书。在这两位夫人身后,两位贡迪与年轻王后聊着天。郁闷的聚会中只有他们谈笑风生。贡迪从未指挥过军队却得到元帅权杖以后,成为德·雷茨公爵和王宫内侍,并被委派到施佩耶尔①迎娶王后。这个优遇相当清楚地表明他与兄弟是两位王后和国王允许行止比较随便的小圈子中的人。

  ①施佩耶尔,德国城市,当时帝国议会的所在地。

  在国王那一侧,第一排有进宫办事的德·塔瓦讷元帅,当年最机智的谈判能手之一、为家族的发迹首开其端的讷弗维尔·德·维勒鲁瓦;德·比拉格和德·希维尔尼先生,一个是太后的人,另一个是安茹和波兰的大法官,他深知卡特琳娜偏爱谁,投靠了亨利三世——查理九世视如仇敌的兄弟;然后是太后的堂弟斯特罗齐;最后是几位爵爷,其中年长的洛林红衣主教和他侄子年轻的德·吉斯公爵显得十分突出,卡特琳娜和国王对他俩都敬而远之。这两位在几年前与西班牙协同创立的神圣同盟——后为神圣联盟——的领袖装出等待时机当主子的仆人般的顺从:卡特琳娜和查理九世带着同样的专注互相观察着。

  在与这间大厅同样阴暗的宫廷里,人人有发愁或出神的理由。年轻王后受着嫉妒的折磨,她朝丈夫强作欢颜,但遮掩不住她的苦恼,她是个心地极好的虔诚女子,热烈地爱着丈夫。玛丽·图歇,查理九世唯一的,也是他以骑士的忠诚相待的情妇,去多菲内法耶城堡分娩后回来已一月有余。她给查理九世带来他唯一的儿子,先后为奥弗涅伯爵和昂古莱姆公爵的查理·德·瓦卢瓦。可怜的王后只有一个女儿,见情敌给国王生了个儿子十分伤心,除此之外,突然的遗弃使她感到耻辱。情妇不在时,国王又与妻子亲密起来,那份火热被史书定成他的死因之一。玛丽·图歇的归来使笃信宗教的奥地利女子明白丈夫的爱里感情的成分多么少。在这件事上,年轻王后的失望还不止于此;原先她一直觉得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是她的朋友;然而,她的婆母出于政治考虑,却鼓励国王用情不专,她宁愿为国王的情妇帮忙,也不愿为他的妻子效力。道理如下。

  当查理九世承认爱上玛丽·图歇时,卡特琳娜出于与其统治利益有关的理由,对这个姑娘表示了好感。年幼时被抛在宫里的玛丽·图歇到达了一生中美好感情如鲜花怒放的阶段:她钟爱的是国王本人。以狄安娜·德·普瓦蒂埃的名字更为人知晓的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被野心推进的深渊令她胆战心惊,她想必很怕卡特琳娜王后,宁要幸福,不要荣耀。或许她认为象她和国王这样年轻的一对情人斗不过太后。再说,玛丽是博韦和勒基亚尔领主、国王顾问和奥尔良执法吏裁判所司法长官冉·图歇的独生女,地位在布尔乔亚和小贵族之间,既不完全是贵族,又不完全是布尔乔亚,她不会知道皮斯勒①、圣瓦利埃②这些用爱情的秘密武器为自己家族战斗的名媛与生俱来的野心所要达到的目的。玛丽·图歇,孤身一人,没有家庭,使卡特琳娜·德·梅迪契避免有个名门望族之女当儿子的情妇,做她的对手。冉·图歇是当时的才子之一,曾有几位诗人向他题词赠诗,但他不愿在宫里做事。

  ①指安娜·皮斯勒,即弗朗索瓦一世的宠姬埃唐帕夫人。

  ②指圣瓦利埃伯爵夫人,路易十一的私生女。

  玛丽这个身边无亲近之人的少女,既有才情,有文化,又单纯天真,她的欲望想必对王权无害,因此太后对她十分中意,向她表示了极深的情意。果然,卡特琳娜让高等法院承认了玛丽·图歇四月份刚刚生下的儿子,允许他冠以奥弗涅伯爵的称号,并向查理九世宣布将把她的自有财产,奥弗涅和洛拉盖两处伯爵领地遗赠给他。后来,纳瓦尔王后玛格丽特当上法国王后时,对这项赠与提出异议,于是被高等法院取消;再后来,尊重瓦卢瓦血统的路易十三用昂古莱姆公爵领地赔偿了奥弗涅伯爵的损失。卡特琳娜已把贝勒维尔庄园送给一无所求的玛丽·图歇,这块土地没有封号,与凡赛纳宫毗邻,国王行猎后在宫中过夜时,情妇便从庄园前往宫堡。查理九世在这座阴暗的堡垒中度过了他最后的大部分时日,而且据某些作者认为,他以路易十二的方式在那儿了结了一生。①一个动了真情的情人对他热恋的女子频频作出新的爱情表示自在情理之中,虽然他本该补赎对合法妻子的不忠行为,但卡特琳娜把儿子推到王后床上以后,又象善于辩护的女人们一样为玛丽·图歇辩护,适才把国王推回情妇的怀抱。除去政治外,吸引住查理九世的一切都令卡特琳娜满意;况且,她对那孩子表示的善意把开始视她为仇敌的查理九世骗了一阵。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在这件事上如此行动的理由逃过了堂娜·伊莎贝尔②的眼睛,布朗托姆认为她是古往今来最温柔的王后之一,从不伤害任何人,也不惹任何人生气,甚至秘密地读日课经。但这位天真的公主开始影影绰绰地看到王座周围危机四伏,可怕的发现很可能令她头晕目眩;国王去世时,她的一位女官对她说,如果她生了儿子就可以当太后和摄政王后,她回答下面这段话时想必头晕得更加厉害:“啊!感谢上帝没有给我儿子,不然会发生什么事?可怜的孩子会被剥夺一切,正如有人想对我的夫王做的那样,而这将是我一手造成的。上帝可怜国家,尽可能好地做了一切。”

  ①法王路易十二娶了正值妙龄的英国的玛丽三个月后,终因淫乐无度身亡,卒年五十三岁。

  ②应为奥地利的伊丽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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