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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21

  西蒙从狱长夫人的女仆手中接过帽子和手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外面的阳光对他来说太亮,太刺眼,好像他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被关了很久;不过缝纫室一点也不黑暗。使他感到黑暗的是格蕾丝的故事;他好像感到自己刚刚走出屠宰场。为什么死了个人会对他影响这么大?当然,他过去就知道有这样的事,有这样的医生;也不是因为他没见过女尸。他其实见过很多的女尸,但那些都是彻底死了,已成标本的女人。他从来没亲眼看着她们死去。这个玛丽·惠特尼,还不到——多大?十七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可悲可叹!他很想洗个手。

  毫无疑问,事情的结局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不得不承认,格蕾丝的故事给他本人带来一些愉快——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那些幸福的日子。他的记忆里也充满了干净的床单和快乐的假日,以及高兴的年轻女仆们。可是,就在一片欢乐中突然发生了这件可怕的事。并且,她当时也失去了记忆,尽管只是几个小时,而且那是由于很正常的歇斯底里症造成的。但不管怎么样,这可能是很重要的线索。这好像是到目前为止她第一次失去记忆;除此之外,她连每个纽扣,每个蜡烛头似乎都记得。可是再一想,他对此无法查证。他有种不安的感觉,感到之所以她的回忆如此面面俱到也许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像是坟头上种些美丽的小花,要把他的脑子牵离隐藏的、但又是很重要的事实。同时,他还提醒自己,如果这是法庭,唯一能为她的故事作证的是玛丽·惠特尼本人,可她已不能出庭。

  *

  这时只见格蕾丝沿左边的车道走来。她走路时低着头,一边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他想是监狱看守。这两人紧紧地挨着她,好像她不是女杀人犯,而是珍贵的宝贝,一定要好好保管。他不喜欢他们紧紧挨着她那样子,可是如果她要逃走了,他们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尽管他一直都知道她每晚被送回一间很小的牢房囚禁起来,可今天他才感到这很不合理。他们俩谈了一下午,就像是坐在前客厅里。现在他自由得像空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她却又要锒铛入狱做囚犯。囚犯的生活被人为地弄得悲惨而无聊;要不,还算什么惩罚呢?

  即便惩罚一词他今天听起来也很刺耳。他满脑子想着玛丽·惠特尼,身上缠着满是鲜血的床单躺着。

  他今天下午在狱长家待的时间比平常久些。再过半小时,他就要到维林格牧师家去吃早晚饭了,可他一点也不饿。他决定沿着湖滨散步,让湖风吹吹有好处,也许会让他有些胃口。

  他回想起来自己没继续做外科也是件幸事。他在伦敦盖伊氏医院实习时最让人害怕的教师,著名的布兰斯比·库珀医生常说,做个好外科医生就像做个好雕塑家,其先决条件是要对手中做的事取超然态度。雕塑家不应为模特儿一时的魅力而动心,而只应该客观地把她看作塑成自己艺术品的原材料或泥块。同样,外科医生是肉体的雕塑家;他应该像雕刻浮雕那样精心而又细致地用刀在肉体上划口子。外科医生必须有一双冷手,一双好眼睛。如果对病人的痛苦考虑过多,手术刀就会从手中滑掉。病人需要的是你的技术,而不是怜悯。

  说得不错,西蒙想;可是人不是雕塑,不像大理石那样毫无生命力。不过经过一段让人痛苦的病痛折磨之后,他们常常到了医院外科手术室就变成了大理石。在盖伊氏医院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厌血。

  不过,他还是学到了一些有益的知识,比如,第一,人死起来很容易;第二,人常会死。并且,精神和肉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刀动不好就能让人变傻。如果是这样,反过来做行不行呢?能不能裁裁剪剪,用针缝成个天才呢?神经系统里尚有很多谜有待人去解开,那用物质的和精神的结构组成的网,那通往全身的脉络由一千条亚利亚德尼的线索组成,最后全部通向大脑。还有那模糊的中部洞窟,散布着人的骨骼,也暗藏着魔鬼……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爱上雅典英雄西修斯,用悄悄给他的一根线把他救出迷宫。

  也有天使,他提醒自己,在那儿也有天使。

  *

  他看见远处一个女人在散步。她身着一身黑;裙子形成柔软而有波浪的铃铛状,她的面纱被风吹到身后,像股黑烟。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是汉弗莱夫人,他的性情忧郁的房东太太。幸好她背对他走开了;要么她是有意回避。这正好,因为他此时没心绪同人交谈,特别不能承受别人的千恩万谢。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寡妇。也许是希望如此。至今还没有少校的消息。西蒙在湖边上踱起步子,私下猜测少校现在干什么。跑马场、妓院、酒馆,必定是这三者之一。

  然后,他不合逻辑地想起要脱鞋子,到湖里去玩水。他突然记起小时候在自己家后面的河湾里与保姆一道下水的情形。那保姆原是纺织厂的工人,后改做女仆的。当时他家女仆大部分是这样的背景。他把身上弄脏了,挨了母亲骂,那保姆也因让他下水挨了骂。

  那保姆的名字叫什么?艾丽丝?是否就是她后来在他(当时他已上学)偷偷地爬到顶楼当场在她房间里抓住他的?他被当场抓获时正在摸她的一件衬衣。她对他很生气,但又不能表达自己的气愤,因为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她就搬出女人的一招,大哭起来。他用胳膊搂着她,安慰她,最后相互接吻。她的帽子被弄掉了,头发全散下来。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很性感。但不干净,味道像坏牛奶。她的手很红,因为她在摘除草莓的梗子,她嘴里也是草莓味儿。

  这事发生以后,他的衬衫上在她帮他解扣子的地方就有了红印子。但那是他第一次与女人接吻,他起先感到很窘,然后感到吃惊,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她对此感到好笑。

  他当时真是个没经验的男孩子,简直是个傻瓜。他想起这些,不由得笑了。那都是天真孩提时的情形。半个小时之后,他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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