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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收拾停当后,她们来到室外冬日的阳光下。苔米告诉她,他们正在学校里为万圣节做准备。礼子和弘子在午饭后去医院上班,路上,她们顺便将她送到学校。虽然礼子提醒过她,弘子还是主动要求和她一起去医院工作。弘子认为那儿的工作比在厨房做饭更有趣,更有用。

  礼子将弘子介绍给一起工作的医生,医生们很高兴,他们又多了一个帮手。他们发给弘子一件围裙和一顶护士帽。她的工作是整理病房,清洗染上血的床单和纱布,倾倒病人呕吐用的痰盂。快到下班时,礼子微笑着看着弘子。这时,弘子正站在病房外面,一副要呕吐的样子。

  “对不起,这儿的工作不怎么好。”

  “没关系。”弘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能出狱就已经很幸运了,她必须做力所能及的事。

  几周以后,弘子开始习惯了,她帮助做令自己都感到可伯的工作,也渐渐能和病人谈话了。她是个热心的女孩,每个人都喜欢她。她流利的日语对住院的老年病人的帮助尤为突出,他们还特别欣赏她对日本传统的了解。

  肯对弘子的归来表示高兴,因为他可以和她讲自己的烦恼。弘子每次都认真听他讲话。他跟她偷偷说他听到有些第二代日本移民要放弃美国国籍,这样,他们就可以离开集中营,返回日本。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这样做会伤他母亲的心,但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仇恨,因为和他一样的美国人正在为自己的国家战斗,可自己却被关押在集中营。弘子劝他不要放弃国籍,也不要将他的想法告诉他母亲。肯最大的愿望是加入美国军队,但这似乎已经不可能。那些在他们被迁居前参军的人,已在军营中做了炊事员,有些还能在全国各地值勤。最近,立法部门已将第二代日本移民归为“不能服役的外国人”。因此,肯和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不能参军。

  弘子为能多次和他进行讨论而感到庆幸。肯只是在和别的男孩一起谈论他们被人利用时,才对弘子沉默不语。他的女友佩姬住在曼滋那,他曾得到过一两次她的消息,但两个集中营之间的通讯联系很困难,他们好像都生活在相互渐渐漂离的孤岛上。每个集中营都有各自的麻烦。

  萨莉有时也有烦心的事。她已经十五岁了,自认为已经长大,渴望自由。她想和年轻人一起出去,但很多的同龄人却没有良好的家教,所以礼子不得不担心地经常检查她的交友情况,却很难收到成效。弘子和她谈过几次,谈到守规矩,听母亲的话,等等。但每次谈到这些,萨莉都极不高兴。她不喜欢弘子来做她姐姐,她用不着别人来开导。

  “你才比我大四岁,”她抱怨说,“可你怎么这么傻!”

  “我们不想让你遇到麻烦。”弘子语气坚定,她要求萨莉参加一个女生俱乐部,但萨莉认为俱乐部没意思。弘子参加了交响乐队,有时演奏钢琴,有时拉提琴。有空时,她和孩子们一起做手工,主要是折纸。她还答应,在春暖花开时和礼子的妇女俱乐部一起插花。

  传来的战况也使人们极感兴趣。有些人设法弄到了一些旧报纸,弘子听说艾森豪威尔和他的战士们已与英军一起在卡萨布兰卡、奥兰和阿尔及尔登陆。法国在北非的维希政府已经投降。这是一次重大战役,弘子祈祷,希望彼得在战斗中安然无恙。

  四天后,德国军队进入已占领的法国,意图十分明显,他们想镇压法国的反抗,但除此之外,在感恩节前再无其他消息。

  那年的感恩节晚餐很简单。谁家也没有买到火鸡,有些人收到朋友的礼品包,有些人开始用工资按商品目录购物。目录是卫兵送来的,但很难买到足够的东西来做一顿真正的感恩节晚餐。他们仅弄到鸡、汉堡包和一点香肠,然而,他们仍然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感谢上帝。在放假前一天的夜里,孩子们都很兴奋。那天,又有一列车人被从曾是监狱的集中营送到图尔湖来,越来越多的人被从那里释放过来,他们被审讯过,没有发现忠诚方面的问题,所以他们可以住到这儿。

  感恩节的前一天是星期三。这天下午,礼子刚下班回家,正在帮苔米做作业。有人敲门。萨莉去开门,但却站在门前愣住了。礼子也看见了他,她大叫一声,飞一般投入他的怀抱。是武雄。他疲惫不堪,特别消瘦,头发比以前白了许多。他同样也被认为是“忠诚”的,除了两个月的小号牢房监禁外,他没有受到虐待。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礼子在吻他时一遍遍地真诚感谢。武雄将所有的孩子都抱在怀里。弘子看着这一家人,谁也没有想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他还能有幸回来。

  礼子像检查孩子一样仔细地看着他,将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跟自己说这是真的,不是做梦。但当他和大家坐在一起时,礼子发现他已被发生的事情弄得精神崩溃了,其原因并非是受到肉体上的折磨,他们没有折磨他,而是他们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尊严和自由,甚至没有将他看成是美国人,也没有将他看成一个有权为国家做事的人。两个月来,他想的很多,和有些人一样,他也想到过回日本去,但他知道不可能。他不想回去,他已不再是日本人,而是完全被接纳的美国人。当他发现接纳他的国家不再需要他时,他感到心碎。

  但他和礼子坐在一起,或和她一起去集体食堂吃饭时,武雄没有和她谈到这些。他缓慢的步履使礼子更加担心,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说很累,她发现他呼吸困难,到了食堂时,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过后,他好像又恢复了原样。那天夜里,肯到女孩的房间里去睡觉,武雄和礼子单独住在一间房里。他们挤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干草尖扎着他们的身子,但他们感到兴奋不已,他们终于团聚了!

  第二天的感恩节是真正的庆祝日。他们和别的家庭一起在食堂吃过饭后,回到家里打扑克,吃礼子设法弄到的曲奇饼。大家兴致很高,武雄又是原来的武雄,他和大家一起大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逗妻子,说他们的房子是个垃圾仓库。他已和一些会做家具的人说过要参加他们的小组,那些人用木材碎块或任何可以找到的东西做家具。武雄想给家里添些东西。

  武雄不相信他还能重建一个真正的家,让里面摆上家具和好东西,如古玩和漂亮的窗帘,而不是几件破旧衣服,但是,他答应礼子,他要尽全力将家弄得像个样。当武雄想到他可以用力所能及的方式照看家人时,他感到好受多了。这时,礼子看不出他有呼吸困难的迹象。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变化,他不像肯那样愤怒,但却十分悲伤。她想劝他戒烟。

  “家里没剩什么了吧,对吗?”武雄向抱怨自己吸烟的妻子做出回答。

  “不对,还有,”她温柔地说,“还剩下我们,还有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的。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家在哪儿?房子已经没了,我岁数也太大了,不可能找回我原来的工作。”

  “你会的,”礼子的目光中露出坚定的信心。她不能被现实打败。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和许多人一样,她下定决心,她不允许被击败。“我们会再买一座房子,买更好的。我们的钱存在彼得的户头上。我们离开这儿时,还年轻,还能多挣钱。”她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他。他为她骄傲,几乎流出眼泪。他感到自己的想法是种耻辱。“我们不会被打垮的。”

  “我也不会。”他保证。

  第二天,他和一些人讨论了他们将要在集中营举行管理会选举事宜。礼子听到后很高兴。每个十八岁以上的人都有选举权,这对武雄来说也是第一回。在他们移居美国期间,第一代移民有权进行选举,这是第一次。他们生在日本,但直到现在才有一次参加选举的权利。但当他听集中营管理人员说当选者必须在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中产生时,武雄感到十分气愤。他觉得,在美国没有人喜欢出生在日本的移民,这种人还不是美国人,美国没有他们的地位。

  “别那么认真,”礼子说,“也该轮到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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