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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动挺有趣。你不必踩脚就能滑行,作出某些举措,对凡人来说是不舒服或不可能的;可以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仅凭意志即可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凡人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由其智慧。我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音,也喜欢手指碰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的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我当然可以这么做,就像你已看到。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舒服自在多了。”

  这些话听得我神采飞扬,而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一位歌手,可运用适当的高音震裂一块玻璃——”他说:“但对任何想击破玻璃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玻璃往地下一丢呀!”

  这回我开怀大笑了。

  我逐渐习惯他冷凝与生动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之间不变的活力。坐在我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即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而又能洞识人情世故!

  我尚无法适应的倒是他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英雄,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骤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这是真的吗?

  我突然有些激动,有些困窘,更感到泫然欲泣。

  他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我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我们宛如因接触而浑成一体。他的肌肤像所有吸血鬼,光滑似丝,只不过比较不柔软;我恍如碰到一只戴在皮手套里石雕的手一般。

  “我带你来这儿,是想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他说:“我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我有好几个理由。”

  我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油然而生。

  “不过我要警告你——”他说:“这是有危险性的。我并未拥有最终的一切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么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么人是存在的;我也无法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会存在,我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我可以把那些必须照顾的告诉你,告诉你我对他们的认识;告诉你为什么我能活这么久。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我认为……”

  “是的——”

  “就算是我告诉你一切,你必须了解,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不死幽灵,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是的!”我说:“存在的理由。”我的声音有点苦涩,不过话能说开来还是比藏在心底好得多。

  我了解自己阴暗的一面,我乃一个饥饿、邪恶的怪物,虽然行为尚可,却实在缺乏存在的理由。我是一个有法力的吸血鬼,随心所欲胆大妄为!他是否真知道,我是多么恶行恶状呢!

  血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这点他完全了解。血,纯粹是血在勾魂摄魄,然而没有血,我们就徒具干壳,正如我在埃及的地底一样。

  “仅仅记住我的警告——”他说:“听完我的话后,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无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么你选择我表白一切?”我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在找你,你也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我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他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我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正的在追求知识,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很少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自十年前离开巴黎后,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我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于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他说:“最令我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爱。”

  “这倒是事实。”我微微耸肩说。“有一点幼稚,是吗?”

  他又发出轻轻柔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只不过像一千八百年的西方文明,竟产生了纯真。”

  “纯真?你不是在说我吧?”

  “本世纪有太多所谓野蛮乃高贵之论。”他解释道:“他们认为由于文明的崩溃,所以必须找回失去已久的纯真,不过,这都是一些胡言妄语。真正原始的人,也会由于假设和期待而成为妖魔,他们未必就蕴含纯真,就连小孩也未必纯真一样。不过文明倒产生了某些纯真的行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反省探讨自己,然后质疑道,见鬼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倒不是纯真。”我说:“我只是无神论者,出自无神论的家庭,我为此感到欣慰。然而,我能实际的分别善恶。我或许是泰枫,是弑兄的杀手,却不是真正滥杀无辜的杀人狂魔。这一点你一定早已清楚。”

  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他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凡人的模样,他根本已一如凡人,而令我如沐春风。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显示,然而我还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借口来自我辩解。”他说:“我认为这就是纯真。你的罪恶肇因变成吸血鬼后,只能靠人的血液和性命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无神论可能是纯真的第一步。”他说:“去除原罪及所附属的一切,去除虚伪的无谓苦恼与伤感。”

  “所以你说的纯真并非表示没有经验,而是没有幻觉。”

  “没有对幻觉的要求。”他说:“纯真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他的话语仔细思索;他所说的和尼克有关吗?尼克说光明总是光明,他是这个意思吗?

  马瑞斯似乎也陷入沈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他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我。”他说:“你必要时的正直诚实,你变成我们之间一员的过程,也极吸引我。”

  “你无所不知嘛!”

  “是呀,每一件事。”他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你在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世界要面对前所未有改变的时期,化身成为吸血鬼,我的情况亦相同。我出生并且成长在古代纪元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已瓦解,新的神只即将出现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我很兴奋的问。

  “在奥古斯都大帝的年代,当罗马变成一个帝国,人不再信奉上帝,所有的崇高目的都不存在时。”

  我让他看到扫过我脸上的惊奇与愉悦,我从来也没怀疑过他的叙述。我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日子的一般人——”他说:“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仍然信奉宗教。对他们,信仰是一种习俗,是迷信,是自然的玄妙,也是古代丧失已久的礼仪,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无二致。至于新观念发起人,统治阶层,以及引领历史风骚的主脑,面对的却是如今日欧洲一样,一个无神论、没有希望的复杂世界。”

  “当我读西塞罗、欧维德、罗提司时,感觉似也一样。”我说。

  他微微耸肩,点点头。

  “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年——”他说:“人类又回到怀疑论,而怀疑只不过是我们平常面对事情,采取务实的态度罢了。好在历史并没有重演,这倒是奇迹。”

  “你是什么意思?”

  “看看你周围!”在欧洲,全新的事正在发生着。人类生活的价值观比以前更高。智慧、哲学与科学的新发现结合在一起。新的发明将完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于态度。不过这是历史的轨迹,这是未来。我要指出的重点是,你正处在以旧观念衡量新事物的转捩点上,我也是。你生在这个时代,而你却并不愤世嫉俗,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们乃处在诚信与绝望只一线之隔的深渊之上,就是这样!”

  可叹的是尼克掉入深渊,自我毁灭了。

  “这就是你的质疑大不相同的原因。”他说:“你是上帝王国之下的不死幽灵!”

  我想到在开罗与卡布瑞的谈话——最后一次谈话,我曾亲口告诉她,什么是我的支力量。

  “完全正确!”他说:“这点我和你想法一样。我们都不大期待从别人身上获得什么,内心深处的良心负荷也太重,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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