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德温特夫人 | 上页 下页


  我们已经回来了。这情形就好像我在挨饿好多年以后突然坐到了宴会桌旁,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佳令人馋涎欲滴的食物,又好像我在满嘴都是铁锈、黄沙和尘土,嘴唇干裂口渴难熬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清澈、凉爽的小溪旁,可以用双手窝成杯状捧起水来洗脸,可以把水捧到嘴边,不停地喝,尽情地喝。饥饿的时候,我有了丰盛的食物;口渴的时候,我喝到了清凉的溪水;我曾双目失明,现在我重新看见了美丽的世界。我觉得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无法尽情地欣赏周围的一切。田野、山坡、围篱、树木、前方的小丘、梨过的耕田、山毛榉金灿灿一片的山坡林地、泥土的芳香、尚未凋落的最后一些树叶的飒飒声。“远方有大海”的感觉;狭窄的道路、矮小的房屋、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射击声、我们肃穆的队伍经过一个农舍时门口一条狗的吠声;炊烟袅袅,缕缕蓝烟向阳光灿烂的金色天空升腾。一个男人骑在马上,马儿那圆滚滚的、闪闪发亮的大屁股像一颗栗子。骑马人放慢速度等我们上前,最后勒马停住。当送葬行列缓慢经过的时候他向我们脱帽致意。我从汽车车窗旁微微带笑地注视着他,但是他端正地骑在马上,目光向着别处。我纳闷他是不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或者邻居,便掉过头去问迈克西姆。可是迈克西姆没有看见,我觉得他相当麻木不仁——对于我,对于今天这个日子,对于我们的队伍已经走到哪里,对于勒住马停在那儿的骑马人,都没有知觉。迈克西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看着——或者说是竭力不看——别的地方、别的景物。但是我无法让我自己停止对四周环视并沉醉于我所看见的一切,就像我无法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样。不管导致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多么令人悲伤,我却只能感到高兴,快活得飘飘然,因为我觉得黑色汽车车窗之外的这个天地多么美丽和辉煌,只是,在高兴的同时,我还感到这一切简直叫我难以置信,也使我充满感激之倩,以致头晕目眩,差点儿就要昏厥过去。不过,这喜悦也给我带来一种罪恶感,我必须把这喜悦藏在心里,不能对他承认,不能对任何人承认。

  昨天晚上,在陌生、冰冷的床上,我醒一阵,睡一阵,始终心神不安;这趟很不舒服的令人生厌的旅行还在折磨着我的整个身心。我从迷迷糊糊的状态清醒过来——时断时续、半睡半醒的梦境中曾出现火车的轮子和法国境内平坦的、灰蒙蒙毫无生气的田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绝对的寂静之中,有那么几秒钟心里迷惑不解,无法肯定这是在什么地方,也记不清为什么来到了这里。随后,在我回想了起来的那个瞬间,我体验到激动和幸福在我内心引起的第一次震荡。回来了!离乡背井这么多年,我多么想家,多么渴望回家啊!现在回来了,回到了英国!这一喜悦使我忘掉了现实中的其它所有一切。

  柔媚、奇异的月光充溢着整个屋子。它抚摸着白漆桌面的梳妆台;它让灰白的四壁有了光泽;它覆盖了镜面、一个画框的玻璃以及我那些刷子镀银的背面,把它们化成了水。我悄没声儿地走向屋子的那一头,唯恐弄出声响把他吵醒;我甚至不敢瞥一眼床上那长长的弯成弓状的身躯——此刻蜷缩得像腹中的胎儿,因为我知道他已是心力交瘁,需要躲进梦乡以求庇护。这次动身前我打点行装干得很匆忙,只随便带了一些衣服——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仆人照管这类事情,什么都得我自己动手——这会儿急急忙忙地在箱子里乱翻,花去好几分钟手指才触摸到我的软缎晨衣。

  然后我把它披在身上,回到窗边凳旁,把窗帘拉开一点儿。迈克西姆没有被打搅。接着我拔起窗销,悄悄打开窗户。

  我坐在窗边向外望去,下面的花园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童话里的一个景致。我眼前的景色如此美丽,如此奇异,让人看了心灵震颤。我这样观看的时候心里知道——一个人有的时候硬是可以知道——无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情,我将决不会忘记眼下这段时间,它将成为滋养我心灵的一段回忆,如同有的时候我暗地回忆在曼陀丽那老房子的窗边所看见的下面那玫瑰园的景色,从中得到心灵上的满足。

  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圆柱形冬青树投下它的阴影——一个完整的圆,犹如一条张开的裙子落在灰白的草地上;从花园那一头紫杉树树篱上的一个缺口我可以看见池塘如偌大一枚银币搁在它那空空的石头盆里。最后一批大丽花和菊花的茎梗顶端的叶球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看上去是黑的,但是它们的茎却被月光刚成灰白;陈旧的单坡屋顶上的石板瓦隐约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花园之外是果园,树上挂着最后的若干只苹果,使黑魆魆的树枝间这儿那儿有银白色光点闪闪发亮;果园之外是地势稍微高一点儿的围场,里面站着两匹灰马,惨白的形体如两个鬼影。我久久地望着窗外,觉得永远看不够这迷人的景色,就在这时候几行诗句在我眼前浮现,我想它们一定是我儿时在学校里读过的,以后就忘了,直到此时才重新想了起来。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着银鞋夜行。
  瞧瞧这儿,望望那里,
  她见银树银果分明。
  可是我只记得这么几行。

  不但花园的景致如此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满足,而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的夜间清新的空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芳香,与我们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们这些年来离乡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与我们在流亡中所习惯了的那种令人头昏脑胀的夜间空气大不相同。那种空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异乎寻常,往往使人过度兴奋,使人透不过气来,偶尔带有恶臭,但永远是陌生的,永远与我格格不入。这个夜晚的空气散发着我童年时代以及我成长时期的气息,散发着家乡的气息。我闻到了经过霜打冷冰冰的草,闻到了树皮,闻到了淡淡的烟味,闻到了被犁过的地,闻到了受潮的铁,闻到了湿土、该丛和马;我闻到了所有这一切,然而又没有其中任何一样东西的确切气味。皓月当空,在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气里,我闻到了花园、花园之外的乡村以及花园周围所有一切在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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