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德温特夫人 | 上页 下页


  昨天晚上我们到达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天已经很黑了。我们吃完晚饭,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餐盘里的食物究竟是什么滋味,跟我们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顿那种粗糙、令人生厌的饭之后情形完全一样。这趟令人晕头转向的旅行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呆头呆脑,肮脏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们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脸上的皮肤和肌肉都绷紧着,嘴巴好像也很难张合,舌头不知怎么肿得出奇。我看了着坐在对面的迈克西姆。他的皮肤是透明的,目光呆滞,两只眼睛下面有疲劳的痕迹。他曾疲倦地露出一丝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励,我试图给他,尽管此刻他仿佛距离我十分遥远,而且,真奇怪,显得那么陌生,我记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这副样子。咖啡是浑浊的,喝在嘴里是苦的,还带着一种怪味道。餐厅里面很冷,只有几盏吊灯,光线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只灯罩那丑陋的黄色羊皮纸上有一道裂缝,漂亮的家具蒙着一层灰尘,地毯上有少许几处污渍。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和爱护。在餐桌上我们以劣质饭菜为题目尽可能地找话说,到了楼上两人便很少言语,偶尔咕哝几句,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这一趟旅行——横跨灰色、愁苦的欧洲大陆千里迢迢来到英国的这一趟单调乏味的旅行。我们忍耐着,从车窗对外面凝望,沿途所见一片凄凉,满目疮痍,还有这么许多灰黄、愁苦的面孔;有时候,在列车的隆隆声中,我们也漠然地相互注视着对方的脸。有一回,在法国中部平原的某个地方,几个孩子站成一行等待着越过铁路道口,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却全都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没有看见我——他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可是我呢,因为太疲劳,情绪太紧张,焦虑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惊,感情突然起了大变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别人冷落,心里不舒服,于是开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绪。

  不过,这会儿,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望着月光笼罩下的花园,心里十分平静。我如此端坐良久,后来听见屋子深处某个地方时钟敲过三下;我仍然毫无睡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对于周围的一片宁静、那静谧的花园给人的凉爽,以及那清新空气的芳香,我充满感激之情。我体味到——尽管是羞愧地体味到——极大的安宁、内心深处极大的满足。

  我继续这样坐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这时候迈克西姆突然翻一个身,唐突地挥动两条手臂,还叽里咕噜不知嘟哝些什么,于是我关窗挡住直往屋里钻的寒气,来到床边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像对一个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静下来,然后小心地钻进被窝。他没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时候入了睡乡。

  早晨我一醒过来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与我们在异国他乡所见有多么大的不同,它多么令人愉快,我对它又是多么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蓝的灰白色天空,观赏在秋霜覆盖的花园上空渐趋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别的地方,只可能是在这里;面对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当时我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我们出发去教堂的时候,看见缕缕晨雾飘移在树木之间;我们看着它们在太阳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阳光下融化一样。我本能地将视线越过它们射向远方——我知道,远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们到达多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横渡海峡的过程中,灰蒙蒙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动,于是,说来奇怪,我压根儿没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觉;后来,汽车快速地把我们带走,送上长长的陆路。

  尽管大海曾那么多次可能危害我们,尽管它实际上已经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多伤害,在我们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我仍然思念大海——眼前时常浮现海水缓缓慢上海滩的情景,耳边时常响起海水流过卵石发出的潺潺声,还经常想象它撞到小湾的岸上浪花飞溅。大海是永恒的存在——这是事实;即便有浓雾,使一切声音都变得低沉的最浓的雾,我仍然能透过它感觉到大海的存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这么做,我都可以去看海,去观察它的运动,观看映照在海面上的光,观看光的变化、各种影子的漂移,以及波涛滚滚。我经常梦到大海,梦到我在晚上去海边时看到大海是那么宁静,也梦到我曾经从某个高处俯视着月光照耀着的海面。在流亡的岁月里,我们居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有的时候便去海边散步,那个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它是半透明的,它那蓝色、紫色、翡翠绿都鲜艳夺目,那是美丽如画的海,迷人的海,简直就是幻觉的产物。

  那天早上在钻进那辆黑色汽车的时候,我曾暂时停住,把脸转向背后极目远望,侧耳倾听,希望能较多地感受到远方的大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大海离我们太远了,而即使大海近在咫尺,就在花园的尽头,迈克西姆也会躲避它,害怕承认它的存在。我回过头来爬进汽车坐在他的旁边。

  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那些人现在到了教堂的门廊前面,在那儿停住,稍微移了移肩上的棺木,把它扛得更稳些。我们站定在他们后面,心中茫然。忽然一只知更鸟振翅飞进黑暗的空荡荡的门廊,很快又飞出来。看见这只鸟儿我感到高兴。我觉得我们好像是等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的侧翼准备上场的演员。我们只有几个人。但是在拱道里向前走的时候,我看见教堂里却坐满了人。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们都站起身来;我猜他们大概都是老邻居、老朋友,虽然我想此时我不会认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

  “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①我们进入教堂,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把秋天挡在门外,把阳光、梨过的田地、地里的耕作者、盘旋着向上飞去的百灵鸟。在冬青树枝上歌唱的知更鸟以及丑陋的黑乌鸦统统挡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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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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