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德温特夫人 | 上页 下页


  第一章

  丧事承办处来的人活像乌鸦——身子僵直,黑不溜秋;汽车也是黑的,在通往教堂的小道边上一字排列;我们呢,我们这一群人也是黑的——样子尴尬令人可怜地站在一旁,等待那些人把棺木抬起来扛在肩上,等待牧师站到他的位置上去;他穿着斗篷,也是黑乌鸦一个。

  突然,真的乌鸦从树上和田野里扑棱飞起,像火堆里升腾起来的焦纸片那样旋转上升,继而在我们头顶上方盘旋,呱呱乱叫。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本来应该觉得这是一种怪异的使人忧郁的噪声。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群鸦乱噪给我的心灵带来一阵喜悦,跟昨天晚上猫头鹰的叫声以及黎明时分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海鸥鸣叫所产生的效果一样;我的眼睛湿润了,喉咙也哽住了。这是真的,我说。此时此刻。我们在这儿了。回到了家。

  这会儿,我抬起头,看见棺木。回想起来。

  不过棺木不是黑色的,那看了叫人害怕的长方体是灰白的——没有上过漆的灰白栎木;把手和华丽的角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人们此刻正放到棺木上去的鲜花是金色的——一个用菊花编制而成的大十字架、在这十月的下午,田野里所有的缤纷色彩都呈现在我们四周,黄褐色、红棕色、淡黄色和稍微带绿的白色,但是最惹眼的是那无与伦比的金色。这一天也是金色的,这一天不是黑色的。这是完美的一天。在山坡林地上,茂盛的山毛榉那橙黄色十分耀眼,西克莫呈猩红色,虽然林树叶还只刚刚开始改变颜色,现在基本上仍然是绿的。停柩门①旁有深色的紫杉树,好似一座座高高的方尖碑。不过一棵胡桃树比它们更高,它那叶子稀少的树枝构成复杂精美的窗花格图案伸展在空中。这个地方,我几乎从未到过,是此地景色荒凉的整个大环境中的一块凹地,它是一个受到庇护让人感受温情的所在。高沼地、险崖和峭壁、开阔的大海,都远在别处。在这儿,我们所靠近的是那柔和的模糊一片——那是沿山坡而下的一片树林,一直延伸至不在我们视野之内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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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停柩门,教堂墓地入口处有顶盖的大门,葬礼开始时棺木暂停于此,等候神父或牧师来到。

  即使不回头张望,即使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对四下里凝眸呆望以免有失体面,我依然能关注这么许多事情,能注意到这么许多不同的树,并试图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因为这些正是我这么许多年来几乎每天都如此过细地想到、梦到和记起的,这些是我深藏于内心的隐秘的回忆,是无法表达的愉悦。像这儿见到的各种树木,像这样的地方,像这种日子。白蜡树、榆树、栗树、欧椴、圣栎。一颗颗血红的浆果点缀着茁壮、多茬的矮小灌木树篱,宛如蛋糕上的一粒粒无核小葡萄干。

  随后我想到,那些蕨丛不知现在长得怎样了,也许像一张金线编织的网,多么光彩炫目。我还想到它的叶子一定会这样卷曲而不会是那样,并且在想象中感觉到,当我们带着狗散步时,它轻轻地擦着我们的腿,擦着狗身上柔软光滑的毛;我在想象中听到它发出单调的刷刷声,听到树枝在我们脚下断裂时噼啪作响,我几乎要晕过去了。一阵激情再次压倒了我。自从受到召唤,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的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又一阵激情,使我迷惘,使我困惑,尤其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这种汹涌的情感之潮势不可当。我不知道如何对付,如何控制它们。这种强烈的感情我如此陌生,因为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感受过任何类似这样的激情了。这些年来我们过着一种安定、平静、没有感情波澜的生活,我们如此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了它——我们曾经历过如此强大的风暴,忍受这么许多情感的残酷折磨,最后终于被抛到遥远的地方,被抛上平静、单调的海岸,卸下了心灵的负担多么轻松,对于命运的安排又是多么感恩戴德。从那以后,我们所体验的感情都是实实在在的、稳定和深沉的,犹如一条地下河流,潺潺地流过我们的心田;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依赖它的力量——它从不改变流速,从不使我们颠簸、摇晃,从不使我们灰心失望,尤其合乎理想的是,它并不把我们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可是现在,我的心情不再平静,我也失去了力量,现在我完全受这些新感情的支配——这些在归来的途中,以及在多年离乡背井之后回到这里回到这个英国乡村时我所感受到的激情——这感情的波涛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地向我涌来,今天早上彻底压倒了我,把我弄得六神无主。我的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手指尖感觉到黑手套里面骨头坚硬。

  教堂后面那个斜坡上,人们在犁地,把最后一层上翻过身来,现出微微泛红的深褐色。我能看见拖拉机沿着它仔细开掘出来的犁沟发着嘎嚓声缓缓向前,坐在拖拉机上的人转过身子看背后,天上一些鸟儿像一群小昆虫在后面迅速掠过。

  现在是十月。阳光照耀,照得我们脸上暖洋洋的,照得大地十分美丽。我欲面对这太阳,不想躲避它,不想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去挡开它;躲避和挡开是我对另一个太阳的习惯性举动——对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它底下生活的那个严酷的、亮得刺目的太阳。眼前这个太阳,我想要拥抱而不是逃避;它的光芒,这些年来我如此渴望,如此思念,如此经常地、经常地回想。

  乌鸦又派外乱叫起来,接着,倏地陡直向下落进树林,不再有动静;蓝天一片空白。

  那些人已经扛起棺木,此时正在转身,我们也转过身来,列队站在他们后面。

  迈克西姆僵直地站在我的旁边。我们起步向前;他行走时样子奇特,一抽一跑地,仿佛他是木头做的,身体各部分都是用接头连接。他的肩膀尽可能地靠近我的肩膀,但是并不擦着。我望着他,看见他嘴边的肌肉和眼角旁好看的纹缕都紧绷着,看见他的脸色死一般地苍白;我与他相距千里之遥,无法赶上他,因为他已经远远离开我进入了过去,进入了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的、封闭的世界——那个在我们获悉噩耗的那一天他重新进入而我却永远无法跟随他一同进去的世界。我纳闷他是否记得那一次我们也曾跟在一个棺木后面这样慢慢行走,那可怕的送殡,最近一次葬礼。我不知道。以为我们两人的想法永远可以沟通是一个错误,不管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它们是多么接近,也不管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觉得我们两人和我们的想法在实质上是一体的。事实并非如此。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在许多方面如同一人,一切都两人分享,没有任何秘密。然而,过去依然保留着秘密,过去投下了它的阴影,而阴影有时将我们分开。

  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看上面,望望四周,这时候,它又来了,那感情的狂潮,还有那种以为身处幻境的感觉,于是我又一次头晕目眩,得赶紧把自己控制住才行。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在这里。一定没错,我们不可能已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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