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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这时,通臂猿张杰步步进前,心神略定,也已看清自己师父果然在此,最喜小师弟依然无恙,父子团圆,不觉心花怒放,精神一振,一抖机伶,不待左右军健威吓,急忙抢上几步,朝上一跪,朗声说道:“草民张杰参见公爷,求公爷恕草民夤夜进府,礼貌不周之罪。”

  沐公爷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左老英雄的门徒,通臂猿张杰吗?”

  张杰应声:“是!”

  沐公爷两眼一看左右,喝声:“松刑!起来讲话。”

  令出如山,军吏们当然替张杰立时择下身上镣铐,可是下面许多军健吏目,不知内情,看得莫名其妙。尤其是把总张德标,暗想我们大爷几时同这般江湖人打交道,一见犯人的面,连他外号姓名都叫出来了。却见张杰立起身,摘除刑具以后,又向上连连打躬,却不敢同师父说话,偷眼看自已师父,卓立沐公爷座后,多时不见面,似乎显着面貌丰腴,比以前格外精神。同师父并肩立着一位,体态威武,衣饰鲜明的大汉,却不知何人,哪敢多看,慌敛神垂手,肃立一旁。

  只听得上面沐公爷缓缓说道:“张杰,我从你师弟左昆口中,得知有你这么一个人。因为在石龙山匪窟你同左昆失散,你师弟由我审出情由,带到本府,同他父亲见面,但不知你怎样逃出官军的看守,直到今晚进我府中,帮同捉贼。你师父、师弟都日夜挂念,本爵未审那名贼人以前,也要听一听你到此情形,你就从实说来便了”

  张杰原是六扇门里出来的人,心思又来得灵活,沐公爷这当堂释放,当然是师父、师弟通了关节,但是里里外外这许多人们,如果自己不宣布真情来历,谁也看得有点兀突。心里略一思索,便躬身回禀道:“草民理应禀报爵爷。那晚草民同师弟左昆,从匪窟破庙中逃出来,巧逢大军围剿。两人被埋伏草原的官军误认为逃匪,双双擒住,缚捆草中。幸官军同匪人交手,看守略松。庙中火起,逃匪愈多。草民得此机会,暗地挣脱缚束,乘乱脱逃。心里却惦着师弟,未敢远走,伏在远一点的山坡树林内,偷看官军业已得手,押着无数的俘虏,会合攻庙军队,整队返营。山口要隘的几路伏兵,也一律撤退,草民才得安然走出这座山口。

  “可是路径不熟,慌不择路,在崎岖的万山丛中,盘旋到天亮。登高四望,才知误入深山,不知从哪条路可通胜境关。折腾了一夜,连惊带吓,又乏又饥,外加山瘴风邪,乘虚袭体,只觉一阵寒噤,顿失知觉,竟自倒卧在荒山丛中。等到苏醒过来,已被一个老猎户,背回一所山石垒成的小屋内,藉草而卧。

  “那猎户是个老苗,夫妻两口,颇和善,常进城市销售各种兽类的骨肉皮张,久同汉人交易,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承他们收留石屋内,将息了十多天,才觉身体复原。可是身边银两早已失落,分文无存。一身衣服,本是从匪人身上剥夺下来的,也弄得污移破烂不堪。没奈何,谢别了老苗户。一路乞讨,又走了不少日子,昨天才挣扎到省城,一心先寻找敝业师和上官老达官,预备寻着了老两位,再设法探访我师弟的下落。

  “不料到了南城那所小客店,仔细一探问,店伙们说是,以前确实有一个摇串铃的走方瞎眼郎中,寄寓在此,没有几天,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再问可有复姓上官,年纪已高的老达官到此耽搁,店伙竟说没有。草民满望一问便有着落,这一来宛如万丈高楼失足,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如何是好,最难过的小小年纪的师弟,失散异乡,将来如何见我师父的脸,心里一急,神不守舍,迷迷茫茫地向城外大道走去,一不小心,无端碰在对头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一身酒气,走路歪斜,似已有十分醉性,却不料被草民误撞了一下醉鬼屹然不动,反而把草民,撞得往后倒退了六七步,几乎跌倒。草民心里一动,料到这人身上,定有功夫。那时草民,本来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往何处,被他一撞,却清醒了,立定了脚,让醉鬼过去,自己也预备回城。不料醉鬼一面走着‘之’字步,一面嘴上不干不净地一路海骂,虽然口音奇特,不易听清,可是其中有几句,大约说是:今晚老子们要事在身,否则先拿你这狗头开刀。草民听得也有气,听他口吻,绝不是好人。心想横竖我也要回城,倒得盯你一下,看你往哪儿去。

  “这时醉鬼已向前走了有一段,因为起初没有理会,又是夜色迷离,始终没有看清他面目。这时存心盯他,掩在他背后二三丈远,不即不离地盯着他。将进城门的时候,他一抬头,向城上箭楼打量了一下,一点头,便大模大样地走进城门去了。我料他今晚在城内要作案,预先看一看城门高度,预备深夜城门关闭时翻越城墙。等到草民跟进城内,他头也不回,到了十字路口,他一拐弯,往东走去。

  “草民决心盯他,当然亦步亦趋,原来向东去的街道,颇为荒凉,尽头处孤零零的一座关帝庙,四围空地多房少。这时路上已没有行人,草民掩在暗处,看他毫不迟疑,到了庙前,像走熟了一般,直向庙内进去了。草民走近一看,那座庙宇只两进屋,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好像无人管理一般。草民料那醉鬼利用破庙做贼窝了,不敢向正门进去,绕到庙后,跃上墙头,一看中间破殿内,微有闪烁之光,似乎还有说话声音。

  “草民跳下墙,蹑足掩到殿后台基相近,略一辨别庙内情形,才认定是所荒庙,久无人住,进去的醉鬼,贼人无疑。草民又悄悄掩到后殿门旁,两扇破门都是关着。可是年久木糟,门缝离得老宽。凑近往内细看,这时天已昏黑,殿内黑黝黝什么也看不出来,只靠南殿角上,却有一支蜡烛点着,火苗窜得笔直,从这点烛光看出殿角铺着很厚的一层干草,草上面对坐着两个人,中间四块砖头,支着一块破木板。木板上除一支红烛以外,还有一把锡酒壶,板上似乎还有几包腊鸡、风鱼一类的下酒物散乱搁着。

  “两人都席草盘膝而坐,下首坐着的一个,只看得一个背影,大约便是从南城进来的醉鬼。上首坐着的长得瘦小枯干,猴头猴脑,便是此刻被我捉住的贼人。那时草民,听得瘦小的贼人说道:‘二哥,你到城外去了半天才回来,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地,胆小一点的,早已魂都吓掉了。看你面上,大约已经喝得差不离了,这壶酒我一个人消夜吧!’说完,把锡酒壶凑在嘴上,狂吸起来。

  “那位二哥却说道:‘老九,你喝是喝,可是今夜不比往常,你自己应该当心点。那一晚,老五、老八略微大意了一点,如果没有老当家在场,非但两人都栽在假瞎子左老头手上,几乎连人也回不来了。事后老当家臭骂了一顿,幸而没有告诉老太,万一被老太知道,那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一锡锭子酒,你不要以为只两斤酒,没有什么。你不知道这两斤酒是道地的“醉千红”,抵得平常的十几斤。我特地从城外咱们暗窑里拿来的,不要因此误了事,我反而害了你了。’他俩这样一问一答,被我听出话里有话,话里带出我师父来,又惊又喜,格外凝神注意地听了下去,而且知道这批贼人,人数不少,行五行八的,听口气已经折在师父手上。殿角对坐的,又是什么行二行九,城外还有暗窑。这些我都十分注意,注意地想从两个贼人身上,探出师父下落。

  “当时又侧耳细听,又听得瘦小行九的答道:‘二哥,你不用嘱咐我,不管酒力怎样,我心里有根。我们老太和老当家,把这件事当作了不起,依我看,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凭一个姓左的老头,有多大的尿,几百多家将更是饭桶。能够上高的没有几个,听是边境闹事以后,得力的都分派紧要关隘,协同官军把守汛地去了,留下的还不是几个老弱残兵。依我看,连我们都不用着全数出马。只要来个五鬼闹判,就可以闹他一个鸡犬不留。二哥,你信我话不信?’说完,又看他把酒壶抬得老高,凑在嘴上,看情形这两斤‘醉千红’都下肚去了。对面的老二笑骂道:‘老九,我好意对你说,不听由你,你此刻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回头就要干活,今晚也许老当家亲自出马,也许老太另外派一个拔尖儿的来,你想偷偷儿敷衍了事,恐怕不能如你的意呢!’

  “老九也笑道:‘你不用吓我,不喝就不喝,酒壶还你。’说着把酒壶向对面一递。那人接过,一摇酒壶笑道:‘嘿,真有你的,酒壶点滴不存,还喝什么?好好,今天定有你的乐子,想不到你比我这出名的醉鬼,喝得还凶。’

  “老九伸了个懒腰,立起身来,笑道:‘你酒鬼出了名,却没有听你吃醉了误过事,老太还常常独赞,说是老二,像是景阳冈打虎的武二一般,越醉越能办事。今晚我也要借点酒力,学一学二哥,也许托二哥的福,落个大脸。’

  “老二也立了起来,一面走动,一面嘴上啧啧两声,却没有说话,似乎被老九一阵乱捧,搔着痒筋,竟默认了。两人溜达到暗处,草民便看不清切,却又听得老九说道:‘二哥,是时候了,我要走了,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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