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朱贞木 > 龙冈豹隐记 | 上页 下页
八五


  沐公爷很殷情地替他斟满了酒,然后捻须,默言半晌,微微叹息道:“寒门世受皇恩,开府此地,已近三百余年,可以说同国家休或存亡,息息相关。大明江山从太祖一统以来,中间所经过几次变乱,尚不致动摇国本,但是到近数十年中,就是大大的不然。太监当权,朝廷暗无天日,盗贼充斥,到处涂炭生灵。又加上塞外俺答、也先等,先后入寇,保卫边疆的元戎望风而逃,有几个忠荩名将,又被奸臣害的凶终隙末。这样看来,势必至元气丧尽,江山换主,这还就远的说,如就近本省的说起来,老夫平日留心各苗族的情形,潜蓄异志的土司们,已经渐渐露出反叛的形迹出来。老夫屡次密奏当今,反以为老夫妄启战祸,置若罔闻。

  “老师父游历各地,其中情形,或者比老夫还要看得透彻,将来祸机猝发,势必糜烂。老夫身家不足惜,人民土地岂能任其涂炭?因此老夫无日不提心吊胆。本省两按三司,浑如木偶,可以说没有可商量的人。老夫只有同各土司,极意笼牢,使他们互相牵制,一半仗先国公当年的威信,日前或可暂时相安无事,将来必有溃决之日。无奈老夫未精武艺,难继先志,长儿天波也无非略知皮毛,不堪大用!所望第二犬儿天澜得拜名师,克继祖德,替老夫稍尽保家保国之心。所以今天一得飞报,赶程而回,决意要会会老师父。果不出老夫所料,饱聆宏论,亲见绝艺,使二犬儿得列门墙,陶育成才,非但老夫铭感入骨,即寒门列祖列宗也含笑于地下。老夫军务在身,明日便行,此时务乞老师父俯允才好。澜儿快跪下求你师父成全。”

  天澜真也机伶,刺溜就跪在瞎子的身旁说:“师父,您不是很爱我吗?快收我做个徒弟吧!”

  瞎子一手扶起天澜,向沐公爷道:“公爷如此抬爱,草民只可替二公子做个识途老马。不过有几句不识进退的话,应该预先向公爷声明。二公子秀外慧中,又天生一副英雄骨格,现在又天赐饱吸金线鳝王的血液,练习武功,比常人格外容易成功。不过有一节,草民身残年老,武功有限,现在尽我所能,先替他筑好根基。

  “日后倘有强胜草民十倍的名师到来,公爷应该设法聘请,千万不要耽误二公子的前程。再说公爷想造就二公子文武全才,也应该物色一位名儒,教授文章经济,柔日读经,刚日练武,这样双管齐下,我想不出十年,便可小就,再加深造,不难大成。可是练武不比习文,二公子在读书时候,草民不敢顾问,除出读书时候以外,一切饮食起居、早晚行动,从此以后,都由草民照料,公爷不能顾问,这一层公爷能够放心吗?”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师父句句金玉之言,老夫无不遵从!而且从此以后,不但把二犬儿托付于老师父之手,就是老夫明日走后,寒门也要请老师父多多照料。”说罢,一躬到地。瞎子闻声辨音,宛同目睹,忙也长揖还礼。当下沐公爷立时命令长公子督率人役,指定后花园一所临溪的幽雅精舍,门口当头一块横匾,写着“小蓬莱”三字。虽然小小三间平屋,假山环绕,松竹夹峙,屋前还有三四亩空阔的花圃,四面编着鹿眼花篱,铺上细沙,改为练武所在,颇为合适。从此那瞎子收起串铃,高搁药箱,侔着沐天澜住在“小蓬莱”,尽心教授武艺。那条金线鳝王也交付瞎子剔肉合药,洗骨制鞭。沐公爷于第二日依旧带着几个材官,回到滇边办理军务去了。

  一晃就过了许多日子,上上下下对于这位瞎教师,人缘还是真不错,没有一个人说瞎教师一句坏话的。可是瞎教师的来历和姓名,依然莫名其妙。沐府内许多家将,也有不少练家子,对于瞎教师的武功,虽然各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瞎教师的武功属于那派,二公子跟他练的究竟是哪一种路数,可以说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师徒习武的“小蓬莱”,在玉带溪最僻静的处所,平日家规森严,家将不奉命令,不准踏人花园一步的。何况瞎教师预先吩咐过,府中不论男女人等,在二公子练武时,不得窥探,连随身何候的书童,全要暂时挥诸门外,而且,练功夫差不多都在二更的时分,一发没有人看到了,所以瞎教师爷教的什么谁也摸不清。

  事有凑巧,这一年冬季,沐公爷恰好则抚兼施,居然告了肃清。奉旨结束滇边军务,大数日,犒赏三军,即在就地遗回令调的各王司军马。调来的各土司,不论有功无功,趁此都回到自己家乡,家庭困聚,去过新年。命令一下,一路路军马立刻纷纷各回汛地。沐公爷身边,只剩了一支石屏金驼峰龙土司的苗军,也不过三四百人,还有自己带来随营办事的暮僚、材官和一二百个亲军,统计起来,也不过五六百人。

  那位龙土司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角龙王,因为他同沐公爷公谊私交都与众不同。沐公爷对待这位龙土司,确也推心置腹,依为臂膀。这一次滇南肃清,保奏案内,功劳叙得最多,列在第一名的,便是独角龙王龙在田、所以龙土司对于沐公爷一发感恩图报,别的土司辞营回巢,他决心保护沐公爷一同进省,送沐公爷到了国公府,才能放心回他的金驼峰。沐公爷心里明白,既然一发重视,这时滇边军务结束,沐公爷的大营本来进驻黔滇交界的胜境关,现在率领龙土司这支军马,退驻云南境曲靖州,办理善后。诸事结束以后,就可从龙马、嵩明,直达昆明的大道上,奏凯回省了。

  这时大营内一班幕僚,材官们所办善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录讯羁囚,分别首从,待旨处决。这班羁囚,差不多都是俘虏来的悍匪剿盗,其中也有积案累累的飞贼,也有立柜开窑的瓢把子,也有坐地分赃的恶霸,但是也有含仇攀诬、贼咬一口的乡愚,形形色色,也有二三百名一个不小心,也许同受一刀之罪,甚至凌迟割碟,都说不准的。

  幸而这位沐公爷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的二公子,存着替儿积福修德的心,常嘱咐幕僚们对于这二三百名羁囚,详细推讯,丝毫不要大意,所以这时曲靖大营内,天天把这班羁囚,牵来牵去,分批详讯,有沐公爷带着龙土司亲自坐帐过堂,对阅口供,不敢马马虎虎,当时拜摺,这一来,回省的日子未免拖延上了有一天晚上,沐公爷同龙土司饮了儿杯云南出名松花酒,雅兴勃发,传令击鼓升帐,立时弓上弦,刀出鞘,高烧巨烛,设起公案。

  材官亲军,戎装整齐,刀枪如云,密层层直摆出辕门外去。沐公爷蟒袍纱翅,暗衣软甲,雄踞虎皮交椅之上,身后立着英勇无敌的独角龙王龙土司,顶胄贯甲,俨若天神,右抱令箭,左抚宝刀。一声下令,帐外传呼,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好不怕人。一忽儿辕门外叮叮当哪,响成一片,牵进一二十个足镣手铐的囚犯,黑压压跪了一地,也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挺立不跪,顿时皮鞭如雨,嘴啪山响。

  这班因徒跪下之处,其实离公案尚有好几丈远。沐公爷在犯名的单上朱笔一点,才带进一个跪在案下,问几句籍贯、姓名、年龄,便算过去,然后朱笔再点,因犯再进,一口气问过八九个囚犯。沐公爷朱笔一掷,眉头一皱,举目向外一看,不禁微微叹息一声。你道他为何如此?原来他问了八九个因犯,没有一个不是脸生横肉,目露内光。有几名苗族,格外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好像注定是刀下鬼,被他凶光一照,虽然满腹善心,也无法笔下超生了。

  沐公爷摇头叹气以后,又问了几个过去,提起朱笔又点在一个犯人名上,猛见这犯人名字非常特别,却是“红孩儿”三个字。笔既点下,值公案的军勇大喝一声:“带红孩儿!”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