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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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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铁索当啷,把红孩儿带在公案下面,跪伏在地。沐公爷因为犯名奇特,未免略加注意,哪知一看公案下面,匐伏地上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惊堂木一拍,喝令抬头! 小孩子腰板一挺,一仰脸,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地向沐公爷直看,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左右军健,齐声威喝,才慢慢低下头去。上面沐公爷看清“红孩儿”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虽然囚容垢面,发如飞蓬,却掩不住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清秀面孔,而且挺立案下,神色自若。 沐公爷暗暗称奇,略一思付,喝问道:“你这点年纪,难道也敢投入匪群,犯上作乱么?如果非出本心,被匪人诱胁,情尚可原。只要你把根本情由,实话实说,本爵念你年幼无知,或可法外开恩,超生笔下。现在本爵问你,你的匪号叫作什么红孩儿,当然另有姓名,看你长相,也是汉人,年纪又这样幼小,也许尚有父母在,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父母住在何处,做什么行业,怎样陷人匪窟被官兵捉来,快快从实招来。要知道此刻耐心讯问,完全本爵一念之仁,文书一动,押解进省,就没你的生路。”说罢,虎目一瞪,要想察颜辨色,判别因犯生死。 哪知红孩儿年小泼胆,先是鼻孔内,微微地哼了一声,然后嘴一张,露出一副欺霜赛雪的俐伶牙齿,斩钉截铁般说道:“沐公爷开天地之恩,犯民句句听得明白,无奈犯民另有隐情,有嘴难说。犯人也不愿造谣编谎,欺瞒仁慈的公爷,不过犯人可以对天立誓,绝非匪徒。犯人的父亲,更不是平常之人。因为家中遭了仇家毒计,起了变故,犯人蓄意跟踪仇人,故而投身匪窟,偏偏冤业缠身,官兵突然围困匪巢,玉石难分,一同捉来。可恨那匪是犯人仇人,偏偏被他漏网,犯人实在死不暝目。” 剑眉直竖,咬牙切齿,煞气满面。 沐公爷听红孩儿说得离奇,料得内中有别情。他说并非匪徒,或者不是谎话,又看他年纪太轻,品貌不俗,如若同自己二孩儿天澜并肩而立,还难分好丑,因此存了几分开脱的心思。一回头,向跟侍立的一个亲信材官低低吩咐了几句话,那材官领命退出帐外去了。这里沐公爷也不再问,一挥手,军健们就把红孩儿带下去了。 这样又问了几个囚徒,忽然又问到一个无姓无名,只有匪号“金翅鹏”的囚犯,等到朱笔一点,带金翅鹏上来,一看这人,非常特别,从哪里看也看不出是个匪来。生得瘦骨嶙峋,眉目疏秀,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头上顶着一顶破手巾,身上穿着一领千孔百补的破烂衫。大约因为天气寒冷,身上单薄,冻得他一个红鼻子,挂着两行亮品晶鼻涕,走一步,一吸气,哧溜的一声便抽了进去,一忽儿又挂了下来,一步一抽,拱肩缩背地走到公案下面,活像一位三家村的教书穷酸,又像破庙里的卜卦拆字的相土。 沐公爷看得非常奇怪,心想此人定是穷得发疯才投入匪窟的,就是投人匪窟,日子也绝不长久,看他一身穿着便知,遂喝问道:“你叫金翅鹏?” 那穷酸破袖一晃,带着手铐,居然一揖到地,哪知直起腰来,晶莹透澈的两挂鼻涕,被他躬身一揖,揖出有尺许长。大约他舍不得这样宝贝,赶忙丹田一提,哧溜……居然又抽得点滴无余。两旁材官、军健们看他这奇怪相,几乎全笑出声来。 那穷酸没人似的,朗声答道:“学生姓金名翅鹏。” 答了这几个字,截然无声,只那两挂鼻涕,又流出头来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声若铜钟,震得公爷旁边的军健,耳内嘴嗡直响,大家吓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样瘦骨如柴的穷酸,竟有这样大的声音。最可笑答这么一句,口一闭,截然无音。 连沐公爷也看得诧异起来,暗想明明金翅鹏是江湖的匪号,他偏说姓金名翅鹏,本来姓金的又多,取名字也没有准儿的事,不便再从姓名上追问下去,于是惊堂木一震,喝道:“你既自称学生,大约也念过圣人之书,怎么知法犯法,甘做匪徒,身犯王法?你要知道本爵虽然网开三面,仁爱及天,但是对于奸狡匪徒,绝不宽贷!你有无家业?籍贯何处?怎样投身匪穴?从实招来,免受严刑。”说到此处,猛然喝声,“讲!” 两旁军健们军棍着地一顿,山摇地动,又齐声威赫:“快讲!” 那穷酸皮包骨头面孔上,毫无动静,慢慢地答道:“学生祖居四川夔州,自幼父母双亡,穷途潦倒,游学四方,性好游历山川,一路为人看相拆字,略得一点卦资,借以度日。日前游历到滇贵交界胜境关,寄宿桃花鲖玉皇阁,每日在玉皇阁下替人拆字。那玉皇阁正当市口官道。滇贵两省客商行旅,经过这条官道的很多,就是本地集市趁墟的人们,也必须经过玉皇阁下。承当地人民抬举,都说学生拆字非常灵验,因此学生的生意却也兴旺。 “有一天,正在许多人围着学生拆字摊动问休咎,忽有几位将爷,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人群,硬要学生替他拆一字。学生拆字,与众不同,卦摊上没有拆字现成的纸卷,全凭来人随口报字,写在水板上写拆。也不先问来人所问何事,全凭学生灵机拆断,而且实话实说,不论好歹,毫不奉承。那位将爷大约识字不多,只认识自己姓,便把他的姓报了出来。学生照例写在水板上,原来那位将爷姓‘岑’,他报的是这个字,学生水板上当然也是这个字。” 这时金翅鹏说话一多,鼻孔两挂鼻涕又溜了出来,他只可暂先闭嘴,赶紧用力往上一抽。在这时哧哧儿声当口,两旁军健正听得人神,连上面沐公爷也忘其所以,不禁喝道:“快讲!以后怎么样?” 穷酸口一张,又说道:“水板上不是写的是‘岑’字,那位将爷虽然有点酒醉,可是看他报字当口的情形,确是心里有犹疑不决的事。不过他自己不说出来,学生也只可就事论事。可巧那时学生正在水板上写好一个‘岑’字以后,那位将爷心如烈火,急不可耐,砰的一声响,油钵似的拳头,在两块薄板拼成的拆字摊上,这样一擂,大喝道:‘这样慢腾腾地做吗?老子须耐不得,快说!这鸟字怎样?休怪老子无礼。’ “学生拆字摊经他这样一插,非但围着闲看的人们吃了一惊,就是摊上的东西也震得老高。学生手上一支秃毛笔也被他震脱了手,秃毛笔巧不过笔头正落在水板上‘岑’字的中心,‘岑’字中心被秃笔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墨点,把‘岑’字整个的字涂得只露出四面笔锋。学生一看,水板上‘岑’字,哪还成字,活像画了一只乌龟、头尾四爪连背无一不全。公爷不信,你瞧……” 穷酸说得忘了设身在何处,肩膀一耸,手臂一抬,意思之间,想举起手来比画比画,手上当啷啷响成一串,才醒悟王法在身,两手相连,怎能空中写字?没奈何,鼻孔里拼命哧溜地一抽,又继续说道,“那……” 刚一张嘴,蓦地里公案上,啪的一声,沐公爷突然喝道:“对。” 这一声喝,大家全是一愣,可是沐公爷背后立的独角龙王龙土司,看得逼清,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穷酸想抬手比画时候,上面沐公爷把那个“岑”字也琢磨上了。恰好公案上搁着一盏云南特产松仁普洱茶,原预备问案润喉的,沐公爷心上琢磨“岑”字变乌龟的把戏,情不自禁用指头醮着茶水,一面听,一面在公案角上写了一个“岑”字,写好以后,也把“岑”字中间涂成圆点,一看果然成了一个乌龟,比特地画成的还来得神形俱足,心里一乐,口上不由得喊了一声“对”,一听穷酸没有下文,喝道:“那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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