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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将近崇明时,一望岸上,立时显出同别地方两样来。海边沙滩上,已立满了人,有无数壮丁,个个荷着标枪,东一簇西一簇地聚立着。标枪上矛头擦得雪亮,映着海面的阳光,熠熠生辉。麻林似的标枪,好像缀着万颗明星,吐出一股忠勇的锐气。还有许多渔户,都在船头上擦着鸟枪,整理着火药火绳。老的、小的和妇女们,满脸罩着重忧,夹在里边,送饭的送饭,缝甲的缝甲,忙得像穿花蝴蝶一般。这许多人们,却不约而同个个昂着头,张大了眼,望着沈廷扬渐渐靠岸的那只快艇,似乎人人心目中都知道,这只船上是他们唯一的首领!

  在沈廷扬眼内心中,也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喟。他这种感喟,并不是憧憬着这许多壮丁杀尽海盗,保卫崇明,乃是看到沙滩上耀目争光的矛头,蓦地回想到他父亲沈大眼雄视崇明的往迹,这班壮丁手上的武器,还是自己父亲心血造就的成绩。可是一班壮丁东一簇,西一簇,零零落落的,远不如当年整齐雄武,还待自己踏着父亲的前规,下一番整理功夫哩!他心里想着,艇已靠岸。崇明几个绅士和许多父辈,已闻信赶来迎接。标枪林立中,拥着一大堆衣冠楚楚的人。沈廷扬慌忙步上船头,一跃上岸,同绅士们一一周旋。来不及回到自己老屋,先同地方上绅董到公所来。

  这公所是崇明一县的公共场所,绅董商议公益事务都在这公所内。这公所设在靠海镇上一所关帝庙内,自从海盗警报到来,这公所便像崇明要塞司令部一样。沈廷扬一到,无形中他便像司令部的总指挥。当下大家在所内坐定,便有许多绅士,你一言,我一语,发挥个人的意见。有的纷纷报说已由县衙禀省请兵防堵,已由公所派干练人员四出哨探,并已照尊公所遗规矩,组织团练了。沙滩上的壮丁便是团勇,是照抽丁法抽出来的,可是人数究竟单薄,器械也不完全。诸事只有你老弟台一力担当的了。当年尊大人何等英雄,老弟台年少威武,便是尊大人第二,我们都听你指挥,赴汤蹈火,万不敢辞!说罢,众人便把团勇花名、器械、旗帜、船只等册,交沈廷扬过目。

  沈廷扬略一点查,只有三百多个团勇,器械枪船一半破旧,尚待补充。最紧要的是船只,因一批渔船已被海盗掳去,留崇明的不到百余只。幸有粮船不少,倒颇为坚固,却又惯走运河,不惯海道,到这紧要关口,也只可临阵磨枪,统统调齐在海口充数。沈廷扬正想同绅董们商量,忽然庙外一阵骚扰,十几个团勇,架进一个人来,直架到后殿绅董们议事所在。

  沈廷扬举目一看,这人器宇轩昂,满脸书卷气,只身上一领蓝衫,已被团勇们撕揉得不成样子,头上一顶头巾,也歪在一边。沈廷扬慌立起身来喝问,团勇已七嘴八舌地报说:“这人是海盗的奸细,乔装书生模样,来此卧底的。”

  沈廷扬喝道:“你们怎见得他是奸细呢?”

  团勇道:“这奸细是一老一小,躲在海滩僻静所在一只小船上已有两天。起初他们以为撑船的是通州人,并不注意。此刻我们放哨到那只船所在,忽见那船篷遮盖得严丝密缝,却听出篷内有人讲话,一递一答,都是咭咭巴巴的外乡口音,似乎同海盗口音一般。这才疑惑他们是海盗奸细,赶忙围住那船,进篷搜索,见着一老一小两个奸细。老的已有六七十岁,卧在舱底,拥着一床破被,骨瘦如柴,不能动弹,看情形那老者有病倒是真的。俺们存了几分忠厚,没有把老者带来。只派了几位弟兄,把那只船,和船上舟子一起看管。先把这年轻的奸细带来,让少东勘问。

  “再说这奸细一见咱们下船搜索,态度好不从容,而且口音一变,立时说得一口好京话,自说是京城有职分的人,此次从京城出来,不幸老父中途有病,不便行旅,在此耽搁下来,等待一个朋友到来,再作区处。咱们问他朋友是谁,他又现出为难情形,不肯明说。本来他信口乱诌,怎说得出人名来?”

  这时在座的绅董们,个个点头,似乎这人确是奸细无疑。

  只有沈廷扬一言不发,暗地打量那奸细神情,等团勇报告完毕,吩咐道:“这人是奸细不是奸细,待我问明白再说。既然在我们掌握,也不怕他插翅飞去。你们尽管放下他来!那船上有病的人,和舟子,不要难为他,待我问明再作主张。你们且出去,小心在海口一带哨探,遇事急速来报!”

  团勇得令,唯唯退出。沈廷扬也不与绅董们商议,竟自离座,走向那奸细跟前,拱手说道:“团勇无知,又正在这几天盗警纷纷当口,冒犯老哥,抱歉得很!老哥毕竟到此何事?所访何人?务乞详细见示,在下可以替老哥做主。只要老哥说得明白,绝不难为老哥的!”说罢,连连请他上坐。

  这人却也奇怪,在这危险当中,毫不露惊慌之色,一听沈廷扬委婉的话,连连点头,竟昂然就客位坐定,只举手朝殿内诸人虚拱一拱,便声若洪钟地说道:“晚生姓洪名承畴,福建人,供职刑部。此次从京城侍奉老父回转故乡,一路行来,不意到了太仓地界,老父年衰,长途辛苦,突然生起病来,难以动身,困在太仓宿店内,急得没法。幸而碰着素不相识的一个老丈,热肠相助,殷殷爱护,指点晚生一条明路,叫晚生父子投奔通州一个仗义英雄。不幸俺父子奔到通州,这位英雄没有在家,却在太仓。俺父子没法,权在船上存身,等候那位英雄回来。

  “过了几天,从市上探得这位英雄,因有急事,被崇明人邀到此地来了,市上人人都这样说,晚生信以为真。好在通州到此地很近,便坐原船转到此地。可是这样一转折,老父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再一打听,此地人又说那位英雄尚未到来。直到今天,船家上岸探得确实,知那英雄确已驾到,不禁喜出望外,正想上岸拜访,不意贵处团丁们,硬说晚生是奸细。不知晚生父子说的是家乡福建话,自然难懂,也难怪贵处疑惑的了!现在经晚生说明,诸位可以恍然了。”

  他这一番话,在座绅董们倒不觉得怎样。唯有沈廷扬听得非常疑感惑,慌问道:“足下在太仓遇着的那位老丈,知道他的姓名吗?”

  洪承畴答道:“晚生也请教他过,他不肯说明住所,只说你们碰到那位英雄,只说太仓文笔峰卖花翁拜托就是。晚生到现在还疑惑那位老丈,怎的如此称谓哩!”

  沈廷扬倏地立起身,拍手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老丈临别所托,原来就是……”说到此处,却又咽住,转口问道,“还有足下所称那位英雄,究竟是何人呀?”

  洪承畴看他举动,也自疑惑,忽听他问到此处,迟疑了半晌,才答道:“此君晚生起初也说不出姓名来,那位老丈称他为小孟尝,晚生用这三字探问通州的人,才知小孟尝就是……”

  沈廷扬不待他说下去,大笑道:“英雄两字,万不敢当!足下所访,就是小弟!令尊带病跋涉,我兄无故受了委屈,皆小弟失迎之罪!”说罢,连连向洪承畴长揖。

  这时洪承畴也惊喜非常,想不到误打误撞倒访着了!而且打量沈廷扬年少英武,谦恭异常,不愧一乡杰出人才!慌也离下座来,躬身下拜。两人拜罢,在座的绅董们自然也另眼相待。沈廷扬更迫不及待,派人到自己老宅打扫房屋,又另派人急急携带软床,亲自陪他到停船所在迎接洪承畴的父亲。一面又取来衣巾,替洪承畴换了破衫破头巾,一同出了关帝庙,直到自己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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