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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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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畴一说到痴情多才的话,回头望着地上的尸体,一顿足,两行急泪,直流下来,惨然道: “晚生一问她自己如何计较,她娥眉深蹙,凄然说道:‘妾已失身于老匹夫,便是逃出此地,也是不为人重,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教妾如何摆脱得开?此刻得蒙下顾,以后尚有你这个人,知道薄命人的苦衷,妾总算不虚生人世了!’这几句话,不啻巫峡啼猿,令晚生肝肠寸断,情不自禁直立起来,郑重说道;‘月有圆缺,花残有折,一个人哪有完完全全的?只要回头是岸,也无妨碍!俺不揣冒昧,请问一句,倘然你能逃出此地,依然有人重视,并且奉为生平知己,这样你能设法脱身么?’ “她是个极顶聪明的人,晚生的话,如何会不明白?一对妙目注视在晚生面上,很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洪郎,君是唐代的李药师,可惜妾不能效红拂女了,但愿来生来世侍奉左右的了!’说法,又掩面悲啼,哀哀欲绝。 “晚生这时也忘记所以,脱口答道:‘当年红拂,至今传为佳话!卿才貌不亚于红拂,只恨晚生没有药师的才情罢了!’ “她倏地立起身,莲步急促,抱住晚生,哀哀说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无恨!妾蒙垂爱,心头已足!如果妾效红拂跟君逃走,无论君有老父,能不能允许残花败柳侍奉箕帚,便是目前情势,老匹夫尚未败露,奸党满朝,郎君前程无量,正可为国家出力,岂可以妾一人,累君不能出头!何况郎君父子脱离奸府,尚须另筹妙法,如果加上贱妾,更难脱身,贱妾寸心何尝不愿效红拂,但是老奸怎及当年的越公,事格势禁,万难如愿!虽然如此,从此妾身心都已属君,只要郎君时时念及此刻的薄命人,妾在地下也感人骨髓的了!’说罢,两手一松,翩然回到床前绣帐底下,痴痴地注视着晚生好一刻。 “这时晚生满肚筹划计策,细想她说的一番话,确是不错,一时真无两全办法,正想安慰她几句,猛见她一翻身,从帐内摘下一柄七宝镶嵌的宝剑来,一手拿住剑柄,递与晚生道:‘这柄剑妾最心爱,现在赠与郎君作为纪念,君当见此剑,便同见妾一般!’晚生不疑有他,便举手接住剑鞘。不防她牢牢执住剑柄,往外一抽,一道寒光,逼人毛发,晚生一怔之间,只听她凄惨地说道:‘洪郎,洪郎,佩着此剑,快快脱离此地,不要忘记了薄命的妾!’一语未罢,蓦地向粉颈一横,顿时横尸地上,香消玉碎了。她这样节烈,无非表明身已属我,一死明志,也免得晚生牵挂着她,脱逃不了。你看她这样痴情义烈,世间所无,但是这一来,等于晚生杀了她一样,愈发叫晚生如何舍得了她?” 洪承畴说明了经过,越想越悲,扑通一声,跪在尸前,又哭了起来。那时熊经略听了洪承畴讲明前因后果,也觉出乎意外,尤其讲到她生前为了自己,也曾婉劝过魏忠贤,想不到一生戎马,在闺阁中尚有人敬仰自己,而且是奸臣的姬妾,尤其出人意外了,不禁对着地上的美人尸首,也有所感。猛地一转念,一手拉起洪承畴,怒气冲冲地说道:“今天不杀奸相,不足以消俺怒气,也不足以报美人的灵魂!你住在奸臣府内,当然晓得奸臣所在,究竟今晚奸臣宿在何处?快快说来!待俺结果他性命,再说别的!” 洪承畴同房中几个侍婢,一听他要杀奸相,都吓得魂不附体。洪承畴想起此人相貌非常,绝非奸相手下装束,不禁脱口问道:“足下究系何人?弄了半天,还未请教姓氏。” 熊经略凛然答道:“我无名并无姓,今晚到此,没有你们这档事,我也要老奸首级的,不料碰着你们出了这个岔子,耽误了俺许多工夫!现在时候不早,你们快从实说来,待我结果了奸臣,一了百了,你们父子也可脱离火坑了!” 洪承畴这才明白他是个刺客,倒也不怕,便指着那个俊婢说道:“据她说,今晚奸相宿在十三姨屋中,十三姨卧房在何处,晚生也摸不清。” 熊经略向那俊婢喝道:“十三姨在何处,快点指与俺!” 那几个婢女早已一吓两吓,吓得站在一边发抖,同泥塑木雕一般,此刻被熊经略喝问,三十六个牙齿,互相厮打,结着舌头,哪说得出话来!半晌,那年纪略长的俊婢,结结巴巴地说道:“十三姨住……住在……花园东首,一…一座高楼内,叫……叫作听雨楼……楼下周围种着……芭蕉的便是。” 熊经略点头道:“既有方向、地名,不难找到。你们稍候,我去去就来!” 一语未毕,猛听得远远当当几声云板响。熊经略一时没有注意,洪承畴虽然住在府内,日子不多,也不知云板响声的意义。只有房内几个婢女却是听惯的,知道这块铜制的云板,一向挂在相府前厅,遇有紧急要事,一时不便到内宅传报,才敲云板几下,使奸相自己听得,派人查问,再出前厅处理。 这时几个俊婢虽然明白云板用意,因为个个吓得魂灵直冒,哪有心思顾到这些,偏偏熊经略好整以暇,将要举步,又计上心来,回身把花梨几上宝剑拔起,提在手中,略一拂拭,笑道:“此剑倒是一件宝贝,也是干将莫邪一类的古物,俺正愁没有利器,不想用奸臣之剑,斩奸臣之头,从中又假手于红粉佳人,真是妙事!”说罢,竟自插入剑鞘,佩在身上,一面对洪承畴说道,“依我说,你不能再流连在此,你且回你父亲所在去,此地我自会安排,回头我到你书房会你便了。” 说毕,不管洪承畴答应不答应,一回身指着几个婢女喝道:“你们记住,明天事发,有人问到你们头上,只要咬定牙关,说杀人的是长身凶面的强盗。记住这话,便没有你们的事!倘然说错一个字,或者牵涉到这位小洪相公,我立刻飞进来,一个个把你们杀死,那时休怨我狠毒!” 吩咐毕,一伏身,伸着指头在地下尸身上蘸了许多血水,在粉墙上画了一个狰狞的人熊。 洪承畴一旁看着,也不知是何意思,见他画完人熊,往帐后搜索了一回,发现床后还有一间精致的余室,似乎是梳妆盥洗之所,一回身,把几个婢女推入那间房内,说了一句:“你们只说强盗把你们关在此处的!”说毕,随手关严房门,加上屈戊,便挽住洪承畴道,“此地诸事已了,我们回书房去吧。” 洪承畴一面跟着他走,一面不断地回头向尸抛泪,如痴如癫地被熊经略一路拉到花园。 将近书室,他对洪承畴道:“你只管安心回房,一忽儿我事毕,再到此地来和你谈话。”说毕,待要举步,只见洪承畴默默无言,昂着头,对天上星辰,愣愣地立着,动也不动。 熊经略知道他一片痴情,伤心到了极点,又回身走近他身旁,不由分说,夹脊一把抓住,像举小孩子似的,直举到前临草地的厅口,顺手一送,直送进厅内去。不待洪承畴开口,一缩手,顺便替他掩好窗户。一看脚下那张凳子,兀自摆在窗下,未免令人起疑,便又掇回原处。 诸事停当,四面一望,认清东首一带粉墙,露出许多芭蕉树,树后一角红楼,掩映在夜色缥缈之中,楼内几缕灯光,隐隐从窗棂透射出来。熊经略正预备跳过粉墙,忽听得墙那边脚步声响,似乎不止一人,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一忽儿西首粉墙尽处,转出冉冉的灯光,从墙上玲珑透空花落孔中,偷偷望去,只见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迤逦向西走去,前面似有两个书童,引着两盏手提宫灯,却看不清是什么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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