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阁网 > 朱贞木 > 龙冈豹隐记 | 上页 下页 |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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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这一惊喊,却把书生紧闭的两眼,惊得睁了开来,一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立着这样一个英猛的人,一手抢着自己的宝剑。换了别人,在这生死呼吸当口,遇了这样意外,当然惊得直跳起来,可是那书生一见熊经略,却不十分惊慌,上下一打量,猛可里向熊经略兜头一揖道:“足下来得正好!俺正想求死不得,便请足下费心,赏俺一剑吧!” 熊经略两眉上提,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昂藏七尺,为了眼前这点小事,便摆布不开,为了这样一个女子,便要自己轻生,全不想书房内的老洪相公作何办理?据俺暗地窥测,那老洪相公大约便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一来,岂不陷自己于不孝,陷老父于不义么?” 这几句话词严义正,书生听得冷汗直流,一颗迷迷糊糊的心仿佛冷水一浇,立时回过知觉。而且愧悔交并,简直无地可容,瞪着眼,张着口,直喊:“怎了?怎了?” 熊经略冷笑道:“有什么不可了的?我既然闯进是非之门,自然有法替你做主,不过你们父子二人,怎的在此奸邸存身?同这已死妖孽,有何纠葛?须从实说与我听,然后我可以替你设法。” 这时书生被熊经略天神般威仪,刚毅的话锋一照一喝,自己的身子,很像渺小得不可形容!连此人是何路道,怎的闯进绣阁来,都无暇研究,立刻像小孩诉苦一般,把以往情形,一字不瞒地说了出来。他说: “自己姓洪,名承畴,号亨九,福建泉州南安县人,年刚过冠,去年乡试得了举人。本年恩科,由父亲伴送来京会试,侥幸又中了进士,已授刑部主事。恰值这里相爷抬爱,坚邀入府,司理笔扎,所以连老父一起住在邸内。不料这所巍巍相府,竟是藏垢纳污之地,帷幕不修,丑声四播。晚生耳有所闻,便懊悔不该进去,既已进来,一时又难脱身。 “哪知冤孽当头,偏不让晚生洁身自好,进邸不到一月,在花园内偶然散步,偏被这位宠冠后房的六姨撞见。一见以后,屡次威迫利诱,纠缠不清。晚生咬定牙根,终不落她圈套。此刻她又差丫头来下说词。晚生暗自盘算,老是这样纠缠,如何得了?将来东窗事发,定必玉石俱焚。何况老父又在身边,自问堂堂一个男子,也犯不着如此结局?所以想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毅然跟着两个丫头进来。 “来的本意,原想当面痛下针砭,把其中利害细细开导一番。换一个人,我不敢用这种冒险办法,因为在花园初见六姨时节,看她姿色秀丽,尚非妖媚一流,料想心地定必聪明,如果用正言开导,也许使她悔悟。哪知事实与理想往往不对,此刻一见,不由我开口,她就正言厉色地说道:‘我请了你好几次,你一味推托,想是当我与同府中一般淫奔女子一样。其实你忒看错了,大约你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只看表面的举动,原也怪你不得。不过你要知道,火坑中也有莲花。妾在这火坑中也同你一般,早晚栗栗危惧,要落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无奈阖府上上下下,都是醉生梦死的糊涂虫,没个可以说话的人! “‘自从那天花园内见到你以后,暗地打听得你的官阶才学,又知道你还带着老父在此。我一见你的面,便知你是个有胸襟、有作为的人,绝不是相爷手下的一班坏党,因此我起了惺惺惜惺惺的思想。又可怜你这样的人才,生生落在这个臭坑中,同妾一般的埋没在此,实在太可惜了。妾是琐琐裙钗,无非遇人不淑罢了!你是个前程远大的丈夫,岂可同妾一般的埋没?将来还落个奸臣一党,万人唾骂呢!妾这样替你一想,才决计宁可自己冒着危险和不名誉的嫌疑,要同你当面谈一谈,想提醒你,救你们父子逃出这座火坑。你要明白,这里相爷是座冰山,现在朝廷暗无天日,相爷被一班奸臣架弄,做了许多丧尽天良的事。有一天朝廷红日高升,乾纲独断,这座冰山立时要化为乌有。其余不讲,只这几天相爷对妾闲谈,无意中探出最近他把一个文武全才、捍卫边疆的熊经略熊廷弼,生生关在天牢内,还要罗织罪状,制他死命。即此一桩事,已是丧尽天良,万世唾骂的了。贱妾久仰熊经略是好男子,是现在边疆不可多得的人才,那老匹夫竟下得这样毒手!昨天妾还乘机婉劝了几句,想保全一条好汉。哪知老匹夫被一班奸党挟制住,忠言逆耳,药石无灵,眼看一条国家栋梁,害在这班奸臣手内了。’她说到此地,竟是珠泪盈盈,悲惨欲绝起来。” 洪承畴刚说到此处,熊经略已听得一双虎目睁得像铜铃一般,猛地里把右手宝剑嚓的一声,插在身旁一张花梨几上,腾出手来,一把拉住洪承畴臂膀,喝道:“她当真有这些话吗?以后怎样?快讲……” 洪承畴被他猛地里一插话,不知他是何主意,吓得心头直跳。半晌才又接着说道:“她说到熊经略事上,抛了一阵珠泪,又呜咽着说道:‘妾经过这一回事,愈发灰心到极点,愈发急急要救你们父子逃出这地方!此刻居然蒙你惠然肯来,妾的一番痴心,已经表明,心愿已了,你们赶快自己想法子去,此地你不宜多留!将来你能青云直上,替朝廷出力,铲除奸臣,妾死在九泉,也是快乐。’说罢,长袖遮脸,吞声饮泣起来,一只纤纤玉手,又向外连挥,示意叫晚生出去。 “她这一番话,这样一种举动,完全出乎晚生意料之外,简直是个秀外慧中、冰心侠骨的奇女子。先时晚生疑惑的思想,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预备的一番话,非但毫无用处,且心中钦敬感激之念,油然而生。虽然她叫我离开此地,我竟不愿迈步,心中有许多话要在她面前诉说一番,深恐以后没有这样机会可以面谈了!这样一转念,不禁向她下个长揖,拜谢她这番盛意,而且表明自己几次推托,完全出于误会,此刻愧悔不及,请她原谅。她听我这样一说,立时收住泣声,两只秋水为神的妙目,盈盈注视,朱唇微动,好像有无数深情密语,向我诉说一般,却又含羞无语。 “相视半晌,她回头问身后一个俊婢道:‘今晚相爷回来,在前头议论了一点机密事,确在十三姨院中住宿吗?’ “那俊婢答道:‘婢子亲自探得确实,绝不会错。此刻已是深更半夜,内外都已睡静,便是府中大总管,也早安息了。那班巡夜值宿的人,向来不敢到内院的,你放心好了!’ “她听罢,回眸一笑,百媚俱生。俺不免怦然一惊,暗想她又是何主意?但不知什么缘故,一时竟舍不得离开,心里另有一番话,总想趁此对她讲明。倘然那时一走,也许不致有此惨祸,此刻想来,无非前生冤孽罢了!” 熊经略听得不耐烦,发话道:“莫谈浮文,且说以后又怎样呢?” 洪承畴慌说道:“那时她指着上首锦墩请俺坐下,她也坐在下首椅上。俺便开口问道:‘晚生父子承你提醒,果然感激不浅,只是你自己怎样计较呢?’晚生此问,也是一片痴心,暗想这样一个奇少女,如果能够救她出来,也算得报答她一番盛情,再说像她这样女子,在此同流合污,也是天地间一桩缺恨。” 熊经略听到此地,微微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难相聚,如磁吸铁,这也在人情之中!但以后又怎的如此结局呢?” 洪承畴面上一红,嗫嗫道:“晚生生平不会说谎话,自从两人这样一深谈,把俺轻视的心肠一变为钦敬,而且存了非分之想,她又是个痴情多才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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