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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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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老朽正任大同总兵,奉令调赴山海关参赞军机,顺道回京陛见。在大同动身时,已知熊经略被奸党陷害,性命难保。老朽虽未与熊经略见过面,却知道他文武全才,是边塞的一条擎天玉柱,心目中久已钦敬,一听这样消息,难过了好几天。我难过不是别的,因为满朝文武,不是败家亡国的奸党,便是固执成见的迂儒,眼看大明江山,要被奸臣们轻轻断送,所以老朽一到京城,不管职卑言微,打算在陛见皇上时,拼死要犯颜直谏一场。哪知老朽到了京城,魏忠贤深恨俺不去奉承他,平日在任上也没有孝敬,便授意兵部,不带俺引见,生生把老朽冷搁起来。这样世界老朽本不愿浮沉宦海,这一来,却愈发冷了老朽的心了。自己一打算,便想上个乞休的奏折,告退林下。 “正在这当口,却从几个老友口中,探出不日要处决熊经略了。老朽吃了一惊,当时不动声色,到了晚上,暗自扎束停当,佩了应用家伙,插了一柄宝刀,想偷偷地探一探天牢,会一会熊经略,听他谈吐如何,再作打算。因为那时天牢森严,像熊经略一般的钦犯,又加奸臣网罗密布,无论是谁,休想进去同钦犯会面。像老朽又是军职,愈发难以见面,所以只好走此下策了。 “那天晚上三更以后,老朽从寓所翻墙越屋,好容易找到天牢所在,又在牢屋上左探右听,才寻着了熊经略天字第一号的狱舍。门口立着四个抱刀荷载的狱卒,中间只挂着一盏半明不灭的风灯,看不清屋中熊经略在何方。老朽在屋上正想设法调开狱卒,忽见下面甬道上火把大明,拥上一群人来,为首一个是狱官品服,后面跟定许多巡兵。走到熊经略栅外,举起火把一照,似乎那狱官点了一点头,叹息了一声,便走向别处去了。老朽恐怕又巡回来,只好伏在檐口,一时不敢动手。过了半晌,竟不见狱官们回来,敢情那边也可出去。既然巡过一次,不致立时再来巡逻,不在此时下手,更待何时? “再一看门口四个狱卒,蹲在地下的,靠在墙上打盹的,一个个东倒西歪,暂时寻他好梦,暗喊一声:‘侥幸。’一提身,跳下天井,趁他们措手不及,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矮身,用腿一扫,早已跌翻两个,用足踏住,两臂一张,又来了一个顺手牵羊,这两个连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喊出,早被老朽黄莺掐嗉,一手一个掐住脖子,不让他喊出声来。脚下踏住的两个,喉咙口虽没有东西塞住,却因被俺踏在背项相连之处,也只剩翻白眼、哼大气的份儿了。 “可是那时俺两手两脚制住了四个人,正想用第二步法子,万不料栅栏内那位熊经略,猛地喝道:‘小辈目无王法,竟敢夜闯天牢,该当何罪?’俺这一急非同小可,幸而两边一看,尚未惊动别人。熊经略喝了几声,亦未再说,依然危坐在那儿,似乎向着老朽点头微笑。老朽安定心神,悄悄说道:‘冒犯尊颜,万乞原谅,时机紧迫,少停容俺细禀机密。你道他怎样回答?他听老朽这样一说,微微笑道:‘来意可感,我已明白。不过此地事我足可自了,何必轻身涉险呢?现在既然到此,进来谈谈也好。’说罢,不再发言,只见黑暗如墨的屋内,两道如电如火的目光直射出来。 “那时老朽急把右手捏住的人夹在左肋下,腾出手来,向豹皮囊内掏出几枚麻核桃,在各人嘴上填进一枚,又掏出绳束,一个个捆绑起来。把四个狱卒收拾停当,打量栅栏门虽是木的,却有牛腿那样粗,正想攀住木栅,拉断几根,可以进去。熊经略在栅内喝一声:‘休得鲁莽!’便带着铁镣、铁铐呛啷啷走进栅门,向老朽摇手道,‘何必费这样大事,你的来意,我已心领,但是我愿意不愿意在此刻同你一走了事,你未必有一定把握吧?万一我情愿受国家明正典刑,你这样鲁莽灭裂地一来,岂不多费手脚?而且你凭空担一个劫天牢的罪名,使奸臣越发可以借口,这是何苦来呢? “老朽一听,疑惑他要尽愚忠,情愿受奸臣陷害,像他平日刚直的素性,原是说得出,做得出的。那时老朽心里一急,一跺脚,恨恨地说道:‘我与你从未相识,此刻冒险到来,原想救你,替国家留一个将才,怎的你自己倒不惜有用之才,甘被奸臣生生弄死,反留一个热决的污名呢?你老还要细细思想,做这样于国家毫无利益的愚忠,犯得着吗? “老朽说时,借着门口一些灯光,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见他疏眉朗目,广额阔腮,颌下短短的一部连颊铁髯,真有几分像岳武穆图像的英姿……” 高老头儿讲到此地,徐洁人不禁问道:“照老丈此刻所讲,熊经略面貌,又同现在鲁颠先生的形容两样,难道……” 高老头儿摇头道:“要改换形容,也非难事,你且听我讲下去。那时我细看他面貌,静听他回答,熊经略却回答得真妙,他说:‘你究是何人?居然有此胆量。’ “老朽明白他的意思,恐怕奸党差来的奸细,故意来试探他的。便把老朽姓名官阶,告诉了一遍。熊经略微微点头道:‘好,满朝廷臣,居然还有你这老肝胆的人。’说到此处,忽然虎目圆睁,放出异彩,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没有你来救,出不了这天牢吗?’一语未毕,只见他就地一蹲身,手铐脚镣就同蝉蜕一般,脱卸在地。两手向木栅一插,微一偏身,便卓立栅外,那木栅一根也不折,依然好好的。 “这一来,老朽又惊又喜,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大本领,这原是一种卸骨功,非有炉火纯青的内功不能做到。熊经略自己有这样功夫,不要说天牢出来无碍,便是铜墙铁壁,大约也困不住他,怪不得怨老朽多事了。他这样一来,老朽倒弄得无话可说,只好把外面听得的恶消息告诉他。熊经略笑了一笑,道:‘我已知道。你这样来救我,大约你已不愿做官的了。好,你告诉我寓所地址,三天以后,咱们一块儿出京好了。’老朽大喜,便把地址告诉了他。 “两人又立谈了几句,他便催老朽回去。老朽指着地上躺着四个狱卒说道:‘这几个人怎样处置呢?’他笑道:‘这有何难,你去你的好了。’老朽正转身,他又把俺喊住道,‘再见时倘然我不能亲身找你,请看这个朱漆葫芦为记。’一面说着,一面从腰下解下一个朱漆葫芦来,向俺扬了几扬,‘如果见到这朱漆葫芦,便是俺的暗号。’老朽一时猜不透是何主意,只含糊应了一声,便纵上屋檐,掉头嘱咐一句:‘千万珍重。’径回寓所去了。 “第二天老朽急急办好告病乞养的奏牍,向兵部中几个较为要好的友人,极力疏通,总算上面准予退职,从此无官一身轻,让老朽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了。一时未能离开京城,只打发几个亲信,暗地把家眷先送回南方,然后自己多年的亲随也一一遗散,只剩老朽一人在寓,静候熊经略消息。 “过了几天,满街沸沸扬扬,传说天牢内的熊经略,已奉上谕枭首,而且把他首级传示九边。茶馆酒肆,到处都可听得这样谈论。谈论之中,都夹着叹息之声,却又不敢明言魏党陷害将帅,恐怕飞天横祸,找到自身。只有老朽听到这样消息,急得像热锅蚂蚁一般,疑惑熊经略存心要尽愚忠,对俺说的一番话,故意使俺相信,骗俺离开天牢罢了。否则奸臣手段毒辣,防范严密,熊经略虽然本领非凡,究系一人孤掌难鸣,遭了毒手,也未可知,不然的话,何以会传首九边呢?那时老朽在寓所越想越对,一人在房中又痛又恨,恨不得当夜手刃魏忠贤,替熊经略报仇。 “到了这天晚上,俺真想夜探奸臣府邸,冒险一行。正在关好房门,秉烛拂剑的当口,那时也有二更天气,猛听窗外沙沙一阵声响,呀的一声,窗口自开,飞进一个蓬头垢面、形同怪物的人来。那时老朽以为来了刺客,便拔剑喝问。那人哈哈一笑,忽从身后一摸,举出一个朱漆葫芦,向俺一扬,低声笑道:‘你认识这个葫芦否?’“老朽便道:‘你是不是奉经略命到此的? “那人四面一看,忽然走近身边,在老朽耳旁,低低地说了一阵。俺才知那人便是熊经略的化身,也便是现在的鲁颠先生!那时老朽惊喜之下,想不到天下竟有易容的奇术!那时化装的熊经略猛然一声长叹,竟自抛下几点英雄血泪来,一翻身,向北跪倒,低低喊道:‘罪臣从此隐迹埋名,不预王事,只可惜洪武爷一统江山,眼看难保了!’说罢,泪如涌泉。 “那时老朽立在一旁,冤气冲天,痛心彻骨,情不自禁地洒了许多同情之泪。两人黯然相向了一会儿,老朽转身把随身包裹系在背上,带了宝剑,便同熊经略连夜离开京城,一口气晓行夜宿,直走到扬州琼花观。熊经略在老朽家内,盘桓多时,动了遍历天下名山大川的游兴,好在他改形换容,无人认识,尽可逍遥四海。于是这一别便别离了许多年,直到今年才有会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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