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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鲁颠走后,沈廷扬、徐洁人兀自心神不宁,良久才能移步,却见高老头儿呵呵笑道:“他这一舞剑,把我的吃饭营生都搅掉了。”

  韵娘、莺娘皱着眉峰,向四面一看,笑道:“这些好花一齐葬送在剑锋之下了,花神有灵,定要咒骂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却向我们娇花嫩蕊出气,未免太煞风景了。”

  沈、徐二人闻言,慌向四面一瞧,大吃一惊,原来四面种的各样花木,一株也不见,像剃刀似的剃了干干净净,只有他们身后的一池荷花,幸免于难。

  徐洁人慌说道:“不要紧,明天舍下的花多搬几盆来补偿好了。”

  高老头儿笑道:“花草何足轻重,老朽也不是真干这营生的。倒是我们酒兴未阑,两位仍可畅饮几杯。再说老朽还有几句心腹话披露哩。”

  两人本想告辞,听他这样一说,不好启口,只得重入亭内。韵娘、莺娘早已重整杯肴,另端两壶酒出来。

  姐妹二人一进亭内,沈、徐两人躬身而起,恰好亭外月光正斜照在两人面上,韵娘、莺娘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两人面上,觉有异样,仔细一瞧,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回过头去,姊妹二人兀自娇躯乱颤,忍俊不禁。弄得沈、徐二人坐不安席。高老头儿也觉她们姊妹笑得异样,向两人面上一留神,这才恍然,不觉拍手大笑起来。忽然面色一整,皱眉道:“今天真对不起两位,有慢贵客,罪在主人。”说罢,连连向两人拱手道歉。

  沈廷扬、徐洁人兀自摸不着头路,一问所以,才知两人面上眉毛,在剑光风驰电掣当口,也像花草一般剃得精光了。两人听得直打寒噤,想不到有这样厉害,如要取人首级,还不如探囊取物么?沈廷扬便问道:“鲁颠先生这样本领,实在举世无双,可惜佯狂尘世,倘能辅佐朝廷,当此边塞需才之时,得有这样奇才,岂不大妙?不过这位先生也妙得很,先时似乎有话吩咐晚生,正想竭诚恭听,不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又这样飞身而去了。”

  言下叹息不已。

  哪知道几句话恰恰打动了高老头儿的心坎,只看他猛地一拍桌面,先自长叹了一声,说道:“两位老弟虽则初会,缘分非浅,我亦不必再隐瞒了。两位且尽了这杯酒,待老朽缓缓奉告。”

  沈、徐二人知道话中有话,不觉精神大振,各自举起酒杯,一仰而干,向高老头儿一照道:“晚辈承老丈不弃,老丈有话,尽可直谈。倘然应守秘密地方,誓不泄露一言半语。”

  高老头儿微微点头,却回头向韵娘、莺娘道:“你们且进去吧。”

  两姊妹奉命自去。

  这里高老头儿举起酒壶,又替沈、徐两人斟了两杯酒,然后微笑道:“两位见识远大,试猜一猜那位鲁颠是何等样人?”

  徐洁人首先应道:“据晚辈观察,这位鲁颠先生,早年定是江湖绿林之雄,到了晚年才隐迹韬晦。”

  高老头儿摇头笑道:“非也,像他一身傲骨,气吞江河,岂肯做此勾当。”

  沈廷扬道:“这样奇才,弄到这样落拓不羁,虽是游戏三昧,定也有无穷隐狠,无非借此发泄抑郁不平之气罢了。”

  高老头儿猛地里一拍桌子,大喊一声:“着!”

  接着身子向前一探,低声说道,“你道他是谁?他便是早几年四海闻名,屏藩边疆,同骚鞑子大战辽阳的熊经略,熊廷弼!”

  这一句话不要紧,只把两人吓得直跳起来,齐声问道:“这事奇怪了,熊督师明明被魏忠贤陷害,下在天牢,而且已经正法,还有煌煌谕旨传首九边哩,怎的那位鲁颠先生便是熊廷弼熊督师呢?难道……”

  高老头儿慌一摇头,又悄悄说道:“两位休得惊怪,其中自有妙文,不如是,便不成为从前鼎鼎大名的熊经略,现在的鲁颠先生了。他一生历史,两位当然明白,毋须细说。老朽只说以后的事好了。你道他已经丧失元阳魁首的人,怎的还能活在人世?这不是一桩奇事吗?哈哈,其实这桩奇事,除出老朽,还有奸党魏忠贤和天牢内的狱官肚内明白,不过他们吓破了担,不敢声张出来罢了。”

  高老头儿说到此处,暂把话头一停,且自喝了一杯。沈、徐二人急于要听下文,哪敢开口,只直着眼等他说下去,连自己面上的光眉毛几乎忘记了。

  高老头儿一杯下肚,叠着指头说道:

  “论起那位熊经略,一生豪迈疏阔,刚愎自用,在目下奸臣当朝的时候,原是受祸之道,但是他在辽阳败绩,却非战之罪,完全是巡抚王化贞受了魏忠贤嘱托,故意事事掣肘,军械饷糈故意迟迟不发,兵符日夜奔驰,假装不闻不见,生生把一支劲旅坑送了(事见《明史》)。等到廷辩之日,魏忠贤奸党密布,手眼通天,生生把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送在天牢里去了。熊经略穿着罪衣罪裙,进了天牢,身边只带着一个朱漆葫芦,是他唯一无二的宝贝,无论行军冲阵,总是随身不离的。当时在他本人思想,总痴望天子圣明,边塞这样紧急,虽则一时受屈,将来少不了他,总要起复的。于是他安心在天牢里,设法弄到一副文房四宝,提起笔来,挥洒了几次奏折。你想天下奏章都先要经过魏忠贤的两只眼,何况要存心谋害的人,他的奏折怎能到得了天子跟前?自然枉费心血,如石投海了。

  “过了几天,熊经略一看自己奏章上去,毫无动静,便也预料魏忠贤一班奸臣存心要他的命,不是魏忠贤一党的,也是惧怕他的势力,不敢仗义执言。有几个想拍魏忠贤马屁的,更加趁势罗致熊氏罪状,声声说是丧师辱国,应论大罪。这种风声传到天牢里熊经略耳朵内,换了别人定是怒气冲天,伤心到极点,偏偏这位熊经略特别,既不怨怒,也不伤悲,一天到晚,在天牢内盘膝打坐,运用他的绝顶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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