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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六合枪与白莲花

  原来徐洁人这时也有二十几岁,从小没了父母,家庭中只有几个堂房叔伯,已是别立门户,事事都是他独断独行,太仓的名媛闺秀也不少,有人替他作伐,他一味推辞,立志欲娶一个自己赏识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因此耽误下来。万不料在文笔峰遇着这样佳人,而且是姊妹二人,一般国色。最难得天缘凑巧,同高老头儿一见投契,还要他传授枪法。从此日亲日近,这般美满姻缘怕不稳稳地捏在手中?又一转念,自古好事多磨,高老头儿不是常人,两人佳人也不是普通闺秀,自己虽然一厢情愿,未知对方已否字人,能否对自己加以青眼?他这样颜来倒去,以口问心,便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忽儿顾影自赏,在书房中沉思一回,一忽儿取出那条家传武器来,拂拭一回,温习温习招数。家里的人看他举动有异,也猜不透他心中的事。

  他这样一心贯注在两个佳人身上,把高老头子在门口搬动石鼓的举动,以及种种可疑地方,都想不到了。所以圣人说得好:“物有所蔽则有时而昏。”

  这话真一点不错!你想高老头儿这样岁数,还能把七八百斤石鼓随意搬动,轻如无物,是何等功夫?他自己又说过戮力疆场,当然不是等闲人物。他的女儿武艺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但是有了这样父亲,还要求初出茅庐的徐洁人传授武艺不成?最奇两对石鼓堵在门口,独在搬不动的当口,不早不晚偏有个怪模怪样的鲁颠,躲在柳树上,跳下来代劳。这种情节,只是细细研究一下,其中当然有所为而为。无奈徐洁人心无二用,怎样也想不到这上面了!这晚徐洁人在家里,哪能好好安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想起高老头儿说过鲁颠在东门外关帝庙落脚,何妨去会一会这样奇人,顺便向他探一探高老头儿的身世。主意打定,便向县城走去。

  没有多远,到了关帝庙,抬头一看,两扇庙门,东倒西歪,阶上一堆堆牛粪,简直插不下脚。没奈何,捏着鼻子,撩起衣襟,像跳沟似的纵了进去。庙只两进,跨进头门,便见后殿,未进殿门,便见供桌底下伏着圆圆的一件东西。仔细一看,才认识是一个人,缩手缩脚,似卧似蹲地伏在地上,身上没头没脑盖着一张破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好像蒸笼般冒出缕缕白气来。

  徐洁人还认得这张破絮便是鲁颠身上的东西,这般怪形状,也没有第二个人。便又跨进殿内,高喊一声:“鲁颜先生,晚辈徐洁人专诚拜谒。”

  经他这样一喊,破棉被内蠕蠕微动,从窟窿内伸出一颗毛蓬蓬的头来,活像一只大乌龟,从硬壳里伸出龟头一般。徐洁人看得这一副怪形状,几乎失笑,正要申明自己钦慕之意,蓦见鲁颠身子一挺,钻出供桌,指着徐洁人喝道:“鲁颠是谁?谁是鲁颠!这样半夜三更,来打扰老子睡觉,去,去,去!”

  这几个去字方出口,忽又脖子一缩,喉咙内咕咕一阵响,一张嘴,霍的一口稠痰,竟向徐洁人当面吐来。

  徐洁人慌一低头,猛听得身后当的一声奇响,急回头看时,原来殿角木架上挂着一口斑驳陆离的破铜钟,约莫也有儿百斤分量,那口稠痰,向身后飞去,正好打在钟上。这样一口大钟,万不料被这口痰吐着,就同被人用杵撞了一下一般,非但发声奇响,余音绕耳,连整口钟身,也来回摇摆起来。这口痰的力量,也可想而知了!如果被这口痰吐在脸上,还不头破血出吗?

  徐洁人受了这样折辱,本是一脸怒容,正要发作,这一下,把他怒气吓回去了!暗想这怪物本领真非同小可,高老头儿确非虚言!没奈何,忍住气,向他下个长揖,赔着笑脸道:“晚辈初次拜谒,并无开罪之处,先生何致无端加以折辱?”

  哪知鲁颠满不听题,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两臂一张,仰天打了一个呵欠,从破棉絮内掏出一个朱漆葫芦,拔开口塞,顿时酒香扑鼻。一闻这样酒香,谁也知道是极好的佳酿。他举起葫芦,眯着两眼,骨碌碌灌入口中。葫芦略一离嘴,便咂舌吮嘴,唧唧有声。这样时停时灌,川流不息地灌个不止。

  徐洁人呆立在一边,弄得大僵特僵。经过若干时间,才见他摇一摇葫芦,似乎已去了大半,才放下手,抹一抹乱草般的虬髯,塞好了葫芦口,依然放人怀内。然后眯着两眼,向徐洁人有意无意觑了儿眼,一颗毛头点了几点,自己叨念道:“公旦老眼无花,孺子尚有涵养,可惜生非其时,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业!”说罢,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伸出鹰爪似的枯手,一指徐洁人道,“你既然知道我的道号,想已找到文笔峰有缘的了,又上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此刻看他神情语气,毫无疯癫之态,同初进殿门时截然两人,可见以往举动,都是做作出来的,为什么定要这样做作,却又难以揣测。听他这样一问,有了谈话机会,慌躬身笑道:“晚辈从小爱练武功,苦无名师,迄今毫无寸进。日前幸遇先生,复蒙高老丈指引,特地专诚拜见。倘蒙先生收列门墙,肯光降舍下,俾得终身侍奉,实为万幸。”说罢,又连连打躬。

  鲁颠微微一笑,也不回礼,只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且看吧。”

  徐洁人一听这句话,以为他已应允,顾不得满地灰尘,便要跪行大礼。不料鲁颠一伸手,把他架住,笑道:“且慢,我不是早对你说,咱们无缘。你找到有缘的,不愁武艺学不成。到了明天晚上,你自然会明白其中缘故。我尚有我的事,也懒得对你多说。你回去吧。”说罢,竟自掉头出殿,头也不回,出关帝庙去了。

  这一来,几乎把徐洁人肚皮气破,心想哪有这种不讲情理的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领,我也不愿拜他为师。一赌气,匆匆走出庙外,预备回家。不料离庙没有几步远,鲁颠立在一株垂柳下面,咧开一张阔嘴,仰天打个哈哈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学人所不能学,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也。”说罢,转身飞行,疾如奔马,瞬时不见了踪影。

  徐洁人这才明白,他种种反复做作,原是试验自己的,所说“且看吧”一句,也是再试验一下的意思,却被自己误解,着了他的道儿。当下又恨又愧,怔怔地立在关帝庙前,半晌没有移步。猛地想到鲁颠最后说了一句“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其中一个婿字,下得非常奇怪,难道这个怪物,真能未卜先知,窥人之隐不成,又像故意提出这个字来,讥消我一下。这种怪物,真是神鬼莫测,今天这哑巴戏,只可算自作自受,一路回来,兀自忐忑不宁。

  时光飞快,便到了高老头儿订约的一天,徐洁人着意修饰一番,预备在佳人面前显露自已枪法,索性换上平日出猎的武生装束。一到日落申初时分,便命人扛了枪走出门来,向文笔峰进发,不料崇明好友沈廷扬不先不后到来。两人原是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便请沈廷扬一同赴约,一面携手同行,一面把这番奇遇和盘托出。 沈廷扬原是来打听当铺门口怪物的,现在听到所说鲁颠,就是那怪物,又加上高老头儿和两位佳人,少年性情略同,自然引起好奇之心,果然兴致勃勃,愿同他前去做个不速之客。

  两人到了文笔峰,徐洁人忽然想起高老头儿只有几间草堂,别无应门的童子,自己带了一个下人,似乎不大合适。好在已有沈延扬做做伴,不必再带人上山。便在山脚下接过那支花枪,打发仆人回去,自己携枪同沈廷扬走上山腰,慢慢地步人悬崖下那条竹径。回头看山下远处,一轮红日,已没入地平线下,只剩一抹残霞,飘浮天末。东面一轮新月,已渐渐升到林梢,因为晚霞尚有余彩,却显不出月色来。峰脚四围的花圃内,一家家的炊烟缕缕上升。望到从南村来的道上,几个卖花翁挑着空担回家来,人只有寸许长,真像画里一般。两人赏玩了一回,步入竹径深处,已到高家篱门外面。

  沈廷扬点头赞叹道:“屋小于舟,人淡如菊,真是隐者之庐。你看山脚下也有许多草庐,便觉有霄壤之隔。”

  徐洁人笑道:“你回头见着高老丈丰采谈吐,又不知怎样钦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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