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朱贞木 > 龙冈豹隐记 | 上页 下页


  喊了这一句,愈发跑得飞风一般,一眨眼便看不见人影子。徐洁人料得自己脚步万难追上,只可快怏回转,却把怪物回头说的那句话,记在心内,回家也不对人说起。

  到了第二天清晨,独自走向文笔峰,先到熟识的几家花圃探问扬州搬来的卖花翁,住在何处。有知道的,说是这一家搬来不久,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山腰内盖了几间茅屋,辟了一个小小花圃,孤零零地住在山腰内,并不与人来往,也不常见他们挑出去卖。山脚下几家花圃,因为他们是外乡人,那老头儿性情又怪僻,很少有人到他家去探望的。

  徐洁人听说,暗暗点头,便从山脚一步步走上山腰。立的所在正是一座悬崖下面,从崖侧露出一条仄径,两旁都是刺天修竹,随风摇曳,发出极幽韵的天籁。仄径尽处,露出两间新盖的土墙茅屋,外面编着短短的竹篱,篱上缠着几丛牵牛花。当门一座瓜棚,绿荫扑地,藤蔓如龙。棚下矮脚竹椅上坐着一个绝色的女子,穿一领褪红纻衫,梳一个家常慵髻,低垂粉颈,正在引针度线,勤做女红。徐洁人到了这种境界,宛如身入画图,痴痴地站在竹径中间,几乎忘记了来此何事!暗想山腰只此一家,这女子定是那卖花老者的女儿了,想不到在此得见佳人。

  正在痴想,猛听得身后哈哈一声狂笑,声若洪钟,远振山谷。急回身看时,正是那卖花老者,此时却装束不同,穿一件大袖葛袍,戴一顶宽檐竹笠,足蹬云履,手挽朱膝,长须拂胸,俨然道貌。一见徐洁人便大笑道:“徐相公兴致不浅,清早便来游山,既然枉驾,不嫌蜗居,便请稍作勾留如何?”

  徐洁人想不到老者会从身后走来,自己正在窥探人家闺秀,未免难乎为情,未来时预备着许多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但是老者似乎毫不介意,一手挽住徐洁人,走入篱门,直登草堂。徐洁人留神瓜棚下女子已不见。一进草堂,居然明窗净几,雅洁无尘,而且书架如城。缥缃万轴,哪像卖花人的家庭。

  徐洁人愈发钦敬,慌不迭倒身下拜道:“昨日一见老丈,令人生敬,打听得高隐于此,特地专诚叩谒,尚乞不吝下教,启迪后进。”

  老者扶起徐洁人,呵呵大笑道:“徐相公家学渊源,早已闻名,因为素昧平生,未便冒昧晋谒,昨日在尊府门前略事游戏,尚乞海涵。”

  徐洁人一听这话,才确定门口石鼓是他弄的把戏,想是借此试一试自己本领的,不禁面孔一红,嗫嗫道:“老丈神力,世所罕及,小子粗知半解,又鲜明师益友切磋,实在惭愧得很,倘蒙老丈不惜教诲,收列门墙,终身感激!”说罢,又欲躬身下拜。

  老者扶住道:“老朽风烛残年,何敢当足下下问,如果足下要求进益,相近便有强胜老朽百倍的明师,可惜足下轻轻失之交臂!”

  徐洁人蓦然记起柳树上的怪物,慌问道:“昨天老丈走后,正拟合力搬开石鼓,忽然柳树上躲着如此如此一个怪物,飘身下来,极不费力地便把石鼓放向原处,在下料他有了不得的本领,原想殷殷求教,无奈那人举动离奇,竟自跑掉,只临走说了一句有缘的在文笔峰,所以在下今天专诚到此。听老丈口吻,想必认识那人。便是那人语气,也明明指着老丈。想是小子资质平凡,老丈不屑教诲罢了!”

  老者呵呵笑道:“此中自有因缘,且请安坐,容老朽慢慢告诉。”说毕,用手向后壁弹了几下,唤道,“莺儿,佳客到此,怎的还不倒茶来?”

  只听壁后娇应道:“阿爹勿急,阿姊到崖下挈泉水去,预备烹儿盏松花香茗款客,稍待便得。”说完,便又听得弓鞋蹀躞,一阵折柴洗盏的声音。徐洁人知是老者女儿。却听老者笑道:“老妻早已去世,家内只有两个小女供应门户,足下幸勿笑话。”

  徐洁人慌逊谢不迭,彼此在草堂坐下。

  老者笑道:“老朽姓高,贱号公旦,早年也曾出土戮力疆场,五十岁以后,饱尝宦海风波,便乞骸骨,隐居扬州琼花观。因素性爱花,权以此为业。足下所见落拓不羁的那位怪人,虽同老朽交往,但是他对于自己身世却讳莫如深,屡次问他,终是装疯作颠,只知他道号鲁颠,原籍山东,其余便难测其隐了。不过他一身奇才异能,瞒不过老朽两眼。老朽阅人甚多,像这位鲁颠先生的本领,实在少见!他这样佯狂作态,无非看透世情,游戏三昧罢了!现在他也云游到此,寄居在东门外关帝庙内,足下何妨去见他一见。他是一个忽来忽去,行踪莫测的人,稍迟便寻不着他了!”

  徐洁人听得津津有味,忽地莲步琐碎,一个又端庄又流丽的美人,大大木方地捧出两盏松花香茗来,在宾主面前各敬一盏以后,便退一步向洁人微微裣衽,慌得他立起身连连还揖,口中说道:“怎敢劳及女公子玉步!”

  嘴里这样说着,两只眼未免略一平视,只见她唇不点而朱,眉不扫而黛,长身玉立,宛如空谷幽兰,却不是初见的瓜棚下绣花女子。高老头儿大笑道:“这是老朽长女,闺名韵娘。素知足下胸襟阔大,老朽也不效世俗之态了。”说罢,呵呵大笑。韵娘低头微笑,徐步退入里面去了。

  徐洁人按定心神,又坐下来,同高老头儿深谈起来。渐渐又谈到武功上面,高老头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所说家数,竟是闻所未闻!徐洁人究竟青年好胜,把自己家传六合枪法,不免也从嘴上显露出来。

  高老头儿居然也极力赞扬几句,却笑道:“足下家学渊源,自然与人不同。老朽的两个小女,对于枪法,也粗知半解,可惜老朽不擅长此道,年老功荒,小女们平日想求点进益,苦于没有明师切磋,难得足下有此家传绝技,老朽不揣冒昧,想请求足下给小女们指点一二,未知能蒙俯允否?”

  徐洁人一听他两个女儿也喜武术,心里吃了一惊,转念这样弱不禁风的佳人,无论如何,也练不出什么来。听得高老头儿求他传授枪法,信以为真,嘴上虽谦让不迭,一脸扬扬得意之色,却已泄露无遗。高老头儿倏地立起身,两手一拍,呵呵大笑道:“老朽素性疏阔,今天逢着足下倜傥不拘,恰恰合了自己脾胃。现在老朽要托个大,叫一声老弟,以后彼此可以亲近亲近,谅来老弟也不嫌高攀的。”

  徐洁人大喜道:“老丈休要这样称呼!老丈是先进,此后晚辈时时要来求教,请老丈直呼贱名好了。”

  高老头儿握住他的手,摇了几摇,笑道:“老弟少年老成,真是难得,想不到老朽在此得了一个忘年交!”说着,又伸着手指算了一算道,“后天是个望日,晚上月色定必皎洁。老朽藏着一坛花酿,味尚不恶。老弟不见外,后天申酉时分,便请枉顾,在俺后面花圃,趁着月色痛饮一场。老弟倘若高兴,带着家传家伙,让小女们开开眼,老朽多年荒疏的笨拳笨腿,也许显一显丑,取个乐儿,让老弟多饮几杯。老弟,你看怎样?”

  徐洁人心中暗喜,却说道:“怎好叨扰老丈!”

  高老头儿便不待他再说下去,抢着笑道:“老弟再说这话,便是看不起老朽!丈夫一言,后日准定恭候便了。”

  洁人无话可说,只可唯唯答应,于是订了后约,兴匆匆回转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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