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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这一来,真把奚景轩吓得四肢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因为三姨太太是他最宠爱的,所有重要家产契约钱庄存折同不能告人的秘密文件,一股脑儿都藏在三姨太太房内,万一大仙真个来一把无情的火,那还了得!这时也顾不得翰林公的清贵,也理会不到邪不胜正,只一叠声催下人们快把那佃户女儿放出来愈快愈好。奚景轩这样一吩咐,顿时由几个女仆进去扶出一个蓬头散发掩面娇啼的妙年女子来,奚景轩一见这女子,气得连连跺脚直喊:“不中抬举,臭丫头,快滚、快滚!”

  奚景轩骂了几句,一转身三步并作一步独自向内直跑。走到半路猛觉眼前一黑,拍的一声面颊上被人打了一掌,立时眼前金星乱进,痛得直矮下去,昏迷不起。那厅门口还拥着一大堆护院当差丫环仆妇之类,一看大人独自向内跑去,正想随后跟进,瞥见一阵风似的从内飘出一个清瘦老头儿。一晃眼,只见老头举起手上旱烟袋在人群内一阵乱舞,除那蓬头散发的女子之外,每人身上都着了旱烟袋一下,个个瞪着眼张着口立得纹风不动,象在地上生了根似的。那老头儿微微一笑,用旱烟袋朝厅内一指,对着那故发女子笑道:“你父亲在内等着你一同回家,还不进去相见。”

  那女子也不知这老者何人,一听父亲在内慌忙奔进厅门,只见地上跪着几个人,自己父亲也泪流满面瑟瑟的跪在角落里,兀自口中喃喃地祷告。那女子并不理会这些人跪在地上干甚,只见着父亲便象得着性命一样,立即抢过去,抱住那佃户大哭起来。佃户见着自己女儿,也相抱对哭,心里却明白父女两条性命是蒙大仙爷搭救的,忙又朝着横梁叩头不已。

  这时厅内立着艾天翮益发弄得昏头搭脑,暗想他女儿果然出来了,但是青天白日竟会发生这样活灵活现的奇事,真是闻所未闻。就是我今天一时气愤闯了进来,倘若梁上不发现怪老头,我孤掌难鸣,非但救不出佃户的女儿,连自己也难免吃大亏。正暗暗筹划善后计策,猛一抬头,那怪老头已笑嘻嘻立在门内,一迈步举起旱烟袋向地上跪着的账房脊背上拍一下,顺手又在几个凶汉身上也照样各拍了一下,经他这样一拍,账房同几个凶汉好象断了颈骨一样,个个把脑挂在胸前抬不起来,却又跪得笔挺象西湖岳王坟前的铁像一样。艾天翮大惊,也以为是仙人的手段,忙向怪老头一躬到地正要开口,那怪老头旱烟袋一摆呵呵笑道:“年轻任性使气,往往把事情着得太容易,到了节骨眼儿,就难免虎头蛇尾了。”

  艾天翮面孔一红,竟一时答不上话,怪老头又回头向那佃户道:“女儿既已到手,还不快快回家,离开这是非之地?”那佃户战战兢兢朝着怪老头叩头象捣蒜一般,艾天翮却被怪老头提醒,忙走近前面那佃户道:“大仙吩咐一点都不错,我们快走为是。”说话当口,怪老头忽又飘身出厅。那佃户也听话,爬起身代他女儿把头发拢起,仍由艾天翮领路急急跟出厅来。只见门外男男女女一大堆,都张嘴瞪目立得象墓前翁仲一般看得非常害怕,三人一溜烟跑出大门。最奇从内到外,奚家的人或坐或立个个象木雕石刻动弹不得。三人以为是大仙的手段,一出门口都象做了一场恶梦。

  艾天翮正想同他们分路自己回家,那佃户忽然拉住艾天翮啊哟一声道:“我们走得匆忙,少爷摆在桌上的银子没有收起,小老头儿只要女儿能安然回来就很心满意足,怎好平白叫少爷花这许多银子?而且当时也没有交待清楚,此刻虽然逃出身来以后不知怎样,不如请少爷同俺女儿暂在门外稍等,俺再进去把银子收回,交还少爷吧。”说毕便要举步,艾天翮忙一把拉住道:“这点银子稀罕什么?先头已向奚家账房说明,如果取回银钱,你依然欠他们租银,难免再来啰嗦。这样人回来钱交清,便心安理得,至于以后如何结局,俺想那位大仙定有办法,我们不必担忧。只可惜我年轻识浅沉不住气,那大仙又倏隐倏现来去莫测,忘记求问仙人名号,不能够多谈几句,实在可惜得很。”

  正说着,一眼看见奚宅大门内走出那怪老头来,嘴上还含着那根旱烟袋,烟气蒙蒙呼呼直响,一跨出门顺手把大门掩上,慢慢踱下台阶笑向三人道:“此地事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们父女出城去。”又朝艾天翮道:“为德不卒,古人所诫,你似乎也应送他们一程。”

  艾天翮巴不得同怪老头一路走,借此可以近乎近乎,闻言大喜,连声应是。怪老头却又吩咐道:“我却不许你们在城内同我说话,应该说的话到城外再说。”三人领命,怪老头在先,三人在后,一路步出城来。

  艾天翮一路暗暗留意怪老头的举动,除了两只眼睛在一副大茶镜内威光凌凌同常人有异,其余实在看不出是仙人来。而且初见怪老头时,听他的口音并非扬州,完全道地苏白,难道仙人也爱吴侬软语么?不多辰光已到城外,恰好依旧走到老佃户大哭的吊桥上,怪老头向前一指道:“那边有座土地庙,且都到那庙内去我有话说。”三人自然唯命是从一齐走进庙内,四而一看别无人影。

  怪老头向那佃户道:“奚家的事包在我身上,从此绝不敢再来欺侮你父女了。这位替你还的租银我也安排妥当,交与奚景轩自己手上。不过你是一个乡村穷苦人,为了这点事弄得当穷卖绝,女儿虽回度日不易。”说到此处放下旱烟袋,从怀内掏出一包银子,约莫也有二三十两送与佃户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只管拿着,可赎回当掉的东西,时已不早,你们就此回去吧。”

  那佃户做梦也想不到仙人还送他出城来再与他银子,拉着他女儿又跪在地上哭谢一番,当而求仙人许他在家里立大仙爷神位,以便朝夕礼拜祐着无事。怪老头没法同这个乡农分辩,只挥手催他快走。那老佃户把额角叩成个大疙疸,兀自一步一回头,把大仙爷三字叫得震天价响。挈着那女子出庙去了。怪老头一见佃户父女出庙,呵呵大笑道:“天下哪有许多神仙来管这些事,不要说神仙,就是狐仙,在这种龌龊势利的奚宅,也不能一日居的。”

  艾天翮这时已有点明白,知道这怪老头虽不是神仙也是剑侠一流人物,赶忙向那怪老头屈膝下去,恭恭敬敬的说道:“老丈是世外高人,晚生今天无意中得遇老丈真是天下幸事。晚生无意功名,不入那龌龊势利的仕途,只落得心雄力薄落拓一隅。倘蒙老丈不吝教诲得侍左右,天高地厚终生感激。”说罢俯伏于地,不肯起来。怪老头面色一整,声若洪钟的发话道:“你且起来,我有话说。”

  艾天翮只好起来,垂手立在一边,怪老头道:“老夫就是苏州张长公,生平传授门徒寥寥无几。要知道我们这一道千门万户有邪有正,心正的人练得一身武艺,非但可以行侠仗义平人之不平为人之不敢为,也可以由艺而进入道,敛神凛志,返本还真以成不坏之身,优游于六合之外。但是心术不正的人想仗艺为非作恶,必定会玷辱师门,还落得尸骨无存。这一正一邪造端极微,全在平日师友之教训,自己理欲借以分辨。我看你一身傲骨,从小就知道仕途不良,未始没有根基。即如今天吊桥上见义勇为,不顾旁人劝之,虽然冒昧从事,也可算得侠义天性,未始不可受教。不过我看你聪明外露,锋芒不敛,是个病根。你如能够随时收束心神屏除一切专心从我三年,方能再授衣钵真传,如果你自问办不了,不如趁早各自分手。”

  这一番话说得艾天翮毛骨森然冷汗直流,而且语切中自己心病,好象怪老头天天在自己身后目睹平日一切行为一样。但是艾天翮也自缘法凑巧,怪老头虽说得凛若天神,其实也爱惜他是个可造之材,到奚宅去救佃户女儿的一幕怪剧还是为艾天翮起见,未始不愿收在门下。当下艾天翮福至心灵,第二次又跪在怪老头面前,就改口称师父道:“弟子愿一切遵从师傅训诲,务请师傅俯允吧。”经他这样哀哀跪求,张长公也就点头允许。好在艾天翮父母早故,只有一房兄嫂,无甚牵挂,从那天起艾天翮就弃家从师跟张长公到苏州学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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