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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回头一看,一片荒畴,极目无际,只有东北角上一片疏林里面,一缕炊烟袅袅上升,急忙拔足奔去。渐走渐近,露出一堵红墙,那缕炊烟就在红墙里面升上来的。走进疏林一看,哪知这堵红墙还离疏林有一箭之遥,穿出疏林,果然不远一座破庙豁然呈现。庙后土阜隆起,种着几百枝刺天修竹,看不出庙后是否尚有人家。他急急的走到庙前,只剩一扇庙门关着,向里一望,阒无人声。

  跨进庙门,走上大殿一看,不觉暗暗称奇。原来殿上几尊佛像,虽然破烂得连五官都分不出来,但是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中间地上还铺着一张大芦席,席上摆着两副杯箸,而且殿后刀杓乱响,一阵阵烹炙,冲到前殿来。正想从殿后探看究竟,忽然人声嘈杂,绕出一群短衣窄袖,满脸横肉的人来。一眼看见殿上有一个乡农装束的人,也想望殿后进去,走在头里一个人,立刻凶睛一突,大喝一声:“站住!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乱闯,想干些什么?快快老实说来,免得皮肉受苦!”

  高潜蛟一看这个情形,也看不透这般人是干什么的,陪着笑脸说道:“我因为天晚,不能过山,四面没有宿店,寻到这儿,想求当家的方便方便。”

  那为首的人又问道:“听你口音,不是此地人,你从哪儿来的?快说!”高潜蛟就老实说从宁波来的,不料此话出口,那群人立刻四面围住,齐声说道:“此人路道不对,定是奸细,赶快捆住他,等当家到来,再行发落。”

  此话一出,不待分辩,一齐饿虎扑羊似的扑上前来。高潜蛟虽然极力撑拒,无奈双拳难敌四手,立刻被他们擒倒地上,捆得结结实实。把他身上一搜,搜出一封信、一张旗,同用剩的二十几两银子来。这般人把搜出来的尖角旗仔细一看,不约而同的啊哟一声,立时都变貌变色的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朝着地下捆着的高潜蛟喝道:“你是太湖王的什么人?他的令旗怎么在你手中,赶快实说!”正在呼喝的当口,忽然庙门外一阵鸾铃声响,这般人一窝蜂迎了出去,一忽儿簇拥着一僧一俗,走上殿来。

  高潜蛟偷眼一看,那僧人广颡丰颐,浓眉深目,一张噀血红面,衬着满颊的虬髯,头上漆黑似的长发,分披肩上,束着一道紫金额箍,身穿百衲僧袍,足踏细编草履,拄着一条粗逾儿臂的龙头禅杖,大踏步走上殿来。后面一个彪形大汉,一身劲装,背着一对虎头双钩,提着一个长方布包,步趋如风的跟着进来。那僧人进来以后,双目电闪似的一扫,看见地上捆着一个魁梧汉子,回头问彪形大汉道:“这是何人?”

  那大汉厉声对这般人说道:“我出去迎接师傅,一忽儿的工夫,怎么进来此人?”那般人就将高潜蛟进来情形,说了一遍,又把搜出来的东西一齐呈了上去。彪形大汉先把一面尖角旗拿在手上,反复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对那僧人说道:“师傅,你看这面旗就是太湖王威震江南的令旗,人人都道太湖王武功了得,手下都是出类拔萃的脚色,今天看起来,才知有名无实。师傅,您想,把这紧要的令旗,交与这种脓包出来办事,可见他手下都是酒囊饭袋。”

  那僧人也不答言,把旗拿过来一看,又向地上捆着的人打量一番,昂着头思索一回,对那大汉说道:“你把那封信拿来我瞧。”大汉双手一递,僧人接过一看,外面没有封口,抽出信纸细细一瞧道:“呦,原来如此,我原看此人象个初出茅庐的雏儿,一点绿林气味也没,料得个中有别情,果真不出所料。原来是王元超代他师父游一瓢收的徒弟,怪不得我看此人有点面熟。那天晚上我在铁佛寺搜到秘笈以后,特意发箭示警,就看见他同太湖王和王元超坐在房内。照信内意思,这人与令旗无关。照理说,大可不必为难他,不过那晚太湖王仗着他一柄白虹剑,帮着王元超苦苦追逼,倘然换了一个人,一定跌翻在他们手里。此恨难消,将来定要与他决个雌雄。

  “此人连他们的来历也许还没有明白,宰了他也是个糊涂鬼,犯不上与他计较。把这封信同几两银子仍旧还他,表示我们恩仇分明,不杀无辜,可是这面旗须扣下来。我知道太湖王现在极力扩充羽党,野心极大,平日联络南五省水旱各路好汉,号召自己部下,都用这面旗作符信。他自己不能到场,派人持着这旗前去代表,就如自己到场一样,虽然小小一面旗,倒也不能小看它。

  “这次凭空把这面关系重大的号旗,会交与这个初次相识无拳无勇的人,倒猜不透他什么意思?至于信内所说的龙湫僧,也是厉害人物,叫此人送令箭与他,定有作用在内,倒要暗地侦察一番。现在我们已把秘笈到手,此地不便久留,饱餐一顿,赶快上山。这人毫无能耐,也不怕他兴风作浪,还他银、信,轰出去便了。”

  说毕把禅仗一倚,向席上盘膝一坐,连催拿酒菜来。此时这般人先在芦席上面,点起几枝大烛,又从殿后搬出酒菜来。那大汉先不吃酒,走到高潜蛟身边,把一封信一包银两往地下一掷,指挥众人解去绳索,指着高潜蛟厉声说道:“我师父法外开恩,我也不屑与你计较,权且记下你这颗狗头。叫你说与王元超那般人知道,叫他们不要目空一切,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一天叫他们识得俺赤城山寨主虎头双钩的厉害!”说毕,又大喝一声:“滚出去!”

  他这样自吹自擂,倒也神气十足。可怜这位高潜蛟原是个安分山民,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此刻绳索虽解,兀自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半晌,才能勉强挣扎起来,先把地下银、信收在怀内,然后扶墙摸壁一步一颠的走出庙来。幸而这般余党,川流不息的送酒送菜,顾不得再来啰嗦,否则几两银子也是难保,出得庙来,已是瞑色四合,不辨山野,偏偏这夜又是星月无光,路径都难辨认。一想此地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又是这样黑夜,虽然逃出鬼门关,依然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一时弄得六神无主,象瞎子一般,手足并用乱撞乱摸的向前走去。

  这样狼狈不堪的走到半里路,幸而眼前景物渐渐清楚起来,原来他从庙内烛光底下出来,又是心魂不定的时候,格外满眼漆黑,不辨东西。此时心神略定,眼光聚拢,近身路径略可辨得出来。四面一看,确是白天经过的道路,记得白天走过的时候,四五里以外才有宿店,没有别法,只有耐心走回去,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才可歇脚。这样又走了几里路,向前远望过去,似乎看到几颗忽明忽灭的灯光,料得离人家不远,脚步加紧,往前直行。忽然看见对面路上似乎有几点黑影,象箭似的直射过来,未待细看,眼前骤然一黑,一阵风似的有人擦肩面过。急急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不觉毛骨森然,格外走得飞快。

  一边走一边向前细看,红光闪闪的地方,果然看清有几间茅屋盖在路侧,料得定是宿店。正在喜出望外,忽听后面远远有人叫唤:“前面走的是高潜蛟吗?”心想此地怎会有人知道我的新名字,不要又是庙内的这般人吧,吓得不敢答应,低头飞跑。

  不料离背后不远,又听得叫唤道:“你是绍兴阿高么?这一声似乎口音很熟,不禁停步,问道:“是谁?”话方出口,面前已停立了两个人,他仔细一看,认出两人就是铁佛寺内的王先生、瘦汉子。立时好象小孩见了亲娘一般,紧紧拉着王先生的手,顿觉有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咙,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瞪着眼,开着口,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啊哟,王先生,你们两位怎么也会到此?我几乎不能与二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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