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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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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壮猷同怪汉略事寒暄,各问姓氏。方知这怪汉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时常使酒骂座,都叫他甘疯子,他就以此自号,把真名真号隐埋不用。壮猷听得高司务说他中过进士,猛然记起父亲中进士那一年的同年录上,确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听说姓甘的许多异事,与这座上怪汉的举动,暗暗吻合。于是话里套话问到怪汉科第的年月,证明的确是父亲的同年,这一来,立刻矮了一辈,重新以晚辈礼见过,改口称呼年伯。哪知道这位年伯满不理会,一忽儿诙谐百出,一忽儿据史引经,词锋汩汩,口沫四喷,弄得壮猷插不上嘴,只有唯唯称是的份儿。 这当口,高司务已侧着身进来,左胁下夹了一坛状元红,右手托着一大盘菜。先把一坛酒轻轻放在当地,然后把盘内果肴杯箸,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甘疯子一看他面前放着一大坛酒,立刻浓眉一扬,咧着大嘴立起身来。把破袖一卷,伸出一只巨灵般的大掌,按着酒坛的泥封,只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团取下来,又把几层箬封一揭,突的一阵清醇的酒香,直冲上来。甘疯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冲着高司务一竖大拇指,纵声大笑,道:“好酒,好兄弟,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务指着外边,连连的向他摇手。甘疯子把脖子一缩,用手一掩自己的阔嘴,一回身,又蹲在坛边,嗅个不停。猛的两手把酒坛轻轻一举,大嘴凑着坛口,接连咕噜几声,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来,颠头簸脑的说道:“好酒好酒!真不虚此行!”一眼看见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罗棋布的摆满了一桌,就向壮猷一拱手说道,“来,来,来!老夫不拘小节,主人亦非俗士,毋负美酒,快来痛饮。” 壮猷此时被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对待这种狂客毋须拘谨。可有一节,高司务与自己分属主仆,这位年伯与他却是同门,这个局面,又怎么办呢?低头一想,恍然里钻出一个大悟来,立刻走到高司务面前,恭恭敬敬的兜头一揖。弄得这位高司务不知所措,说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壮猷很郑重的说道:“高先生身怀绝艺,深自隐晦,委屈在舍下好几年,晚辈今天才明白,已经惭愧万分!何况又是年伯的同门,从今天起,赶快改了称呼,免得折杀晚辈。而且晚辈还有一桩心事,此时暂且不提,将来禀明双亲,再同两位前辈慢慢商量。”说毕,又是深深一躬。 此时高司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疯子从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从咱们这种人讲,风尘游戏,富贵浮云,偶为主仆,何关大体?现在这位老弟台,既然诚意拳拳,倒也不辜负他一番好意,彼此暂且脱略形迹,六弟也毋须固执。来,来,来!浮文扫除,吃酒是正经。” 于是彼此就座,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壮猷不免问长问短,高司务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踪,同这位甘疯子的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一夕话,使令作者秃了笔,从此也就是本书的正文。直到本书结尾,才能回过笔头,点明高司务隐身厮养的原因,和甘疯子来到吴家的线索。) 原来那一年,高司务清早扛着猎枪猎又出门的这一天,正是深秋气爽宜于打猎时节。他先到近村山内溜达了一回,因为没有猎到值价点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岭走了好几十里路,在人迹稀少的山头,又猎了几只文雉、野兔,一齐挂在叉上。觉得有点饥饿,就在山腰一条溪涧旁边,挑一块磨盘大石,放下家伙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干粮,随意吃了一顿,又顺手掬着碧清的溪水,喝了几口,润一润喉咙。这样休息了顿饭时候,抬头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预备回去。忽然一瞥眼几十步开外,那一边溪头的松树底下,有一只长身细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着树,不住的来回擦痒。一忽儿,双耳一竖,跑到溪边,伸着长长的颈,喝那溪水。 高司务一看,喜出望外,因为这几百里山内,象虎豹一般的猛兽从来少有,最贵重的野兽,就是这种麂,味既鲜美,皮毛也称上品。不过麂性机警,而且细长的腿奔越如飞,猎取颇不容易。这时高司务赶快一伏身,摸着猎枪,再向怀里掏火绳(昔时猎枪,内装火药铅子,外引药线,用火绳燃发。后来改用铜帽子代替,皆光绪前民间旧物也),不料空无所有。四面一找,原来俯身淘水的时候,掉在溪内了。猎枪没有火绳,等于废物,只可夹在胁下。捡起那支猎叉,把叉上的野物转曳在腰里,鹭伏鹤行的向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溪旁枯草里边。微微抬头向对岸一看,哪知这样一耽延那只麂已不在溪边喝水,义回到溪头松树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 幸而这条窄窄的溪,一跃可过,距麂所在,也不过三四丈远。高司务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几步,右手举起猎叉,觑得准确,把叉使劲一掷,轻轻喊着,满以为这一叉必中无异。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为雪亮的钢叉头,从日光底下递掷过去,一路银光闪闪,早把那只麂惊得弩箭离弦一般飞跑开去,跑得老远,还立定回头探看。恰巧那只钢叉,不偏不倚钉在那株松树身上,余势犹猛,叉柄颤动,又把它吓得连奔带窜,跑上山头。 高司务一击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夹着枪,一纵过溪,顺手把钉在树上的叉拔下来。追上山顶,四面一望,哪有麂的踪影?痴立半晌,正想回转,忽听得对面山坳内一阵锣响。四面环抱的山岗,空谷传声,都是铛铛之声,好象有千百个人鸣锣一样。锣声响处,从对面山坳转出一群人来,头一个人手搀着一面小锣,肩上扛着一块木牌,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也象猎户装束,最后还有许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着跟着走。心想这是干什么的?不觉信步往山下走去,想过去看个明白。可是从这边走到那边,虽只一箭之遥,因中间隔着高高低低的山田,只可迂回着兜过去。 等到他走到对山,那群人已经转过山脚,走入松林里一个土地庙内去了。远望过去,似乎庙内挤满了人,那木牌却插在庙门口的地上。高司务紧走几步,赶到庙前,先不进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贴着一张纸,写满了字,似乎字上还有朱砂画的符。他原不识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迈步进门,不料门内正有一人低着头匆匆出来,几乎撞个满怀。他连忙闪到旁边,一看是个老头儿,穿一件长与膝齐满身泥垢的黑布马褂,束着一条不红不黑的腰巾,头上斜罩着一顶破烂的羽缨帽,一条花白小辫曲曲的搭在前面,原来是这儿平水镇的张地保。免不得叫他一声:“张老爹,你好呀?” 那张地保抬头一看,用手一指说道:“咦,原来是你,你倒是个机灵鬼,居然被你赶上了。也罢,看在你爹面上,换个别人,这宗巧事儿我还不高兴抬举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谢我,就把你腰里挂的雉、兔拿过来,与我下酒吧。” 高司务知道他是出名的张捣鬼,以为他说的一番话,信口开河,便笑着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满天飞,也挨不着我。此刻我在对山赶失了一只麂,听见锣响,望见老爹扛着这块牌,所以赶过来看个究竟,真个老爹今天穿得这么整齐,又有什么公事吗?” 张地保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你真不知道,这也难怪,但是你来得真巧,也算你的巧运。来来来!门口不是谈话之所。”就拉着高司务远走几步,到了一株大松底下,一齐坐在松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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