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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司务冲着贼人走近一步,冷笑一声,说道:“朋友,这儿不是充硬汉耍骨头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话,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说回来,咱们平日无怨无仇,何苦凭空与你过不去?今天你栽了一个小小筋斗,只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这吴家是书香门弟,清白人家,虽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两袖清风,绝不是贪官豪富,藏着许多珍宝。倘然是江湖上响噹噹的脚色,绝不愿意进来的。偏你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又不开眼,看见这几十贯钱,暗地里就扮了一个鬼脸,两只眼笑得没有缝。那时我就在那屋子里,你虽然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你这副鬼脸,想到你墙外画的三角形,看你这份穷形极相,你真的有点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贼人呆若木鸡,连台基上立的壮猷也听得呆了。这时高司务又开了口,冲着贼人说道:“常言道贼无空回,你既进来,咱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现在咱们这么办。”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内,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钱如数扛在两肩上出来,又把贼人肩上的钱也拿过来,加在自己肩上,反指着钱对贼人说道:“这三十几贯钱,大约有百来斤重……”一言未毕,他冲着靠外边的墙,走近一步,身形略矮,两膊微振,一个“旱地拔葱”就扛着钱上了墙头。也不转身,一眨眼,又半尘不惊的跳落当地,微笑着对贼人说道:“你照这个样子,扛着钱纵出去,这二十儿串钱如数奉送。倘若不能,你瞧,这儿也有两串钱,略表微意。可是从此以后,不准你到这个村子来。”说毕,把肩上的钱都撩在地上,两手一叉,静看贼人怎么办。

  贼人肚里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虽然自己单身跳得过墙,但是要扛着百来斤重的钱串,就万难跳得过去!这所谓艺高一着缚手缚脚,到此地步,没得说,立刻老着面皮,走过来向高司务连连打恭,说道:“老师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师傅在这儿,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来冲犯您老人家!现在请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儿,放我出去吧,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至于老师傅赏我的钱,万不敢领的。”这一番话,倒也说得宛转动听,果然这位高司务点了一点头,说一声:“去吧。”

  不想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阶上的壮猷突然说了一声“且慢!”这一声不但把贼人吓一跳,连高司务也自愕然,原来高司务对着贼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贼人连训带损的说了一番,壮猷立在台阶上默默无言的听着。心想:高司务原来有这样的惊人本领,平时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领去胡作非为,情愿低首下心的为人仆役,这种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饱学一类的人去找,也很难遇见的。

  壮猷这样一想,把高司务这个人,从心坎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默默的站着,真有点自惭形秽,恨不能也走过去,侃侃的发挥一阵。可是搜遍肚肠,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只好依旧作个壁上观。等高司务对贼人说了一声去吧,不料这一声去吧,倒把他的文机触动,而且连带动了他书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说了一声且慢。然后慢条斯理的踱了几步,对高司务说道:“你对他说,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呢!”

  贼人何等机警,早己看见台阶上立着一个文绉绉的雏儿,一定是这家小主人,此时不等高司务开口,赶快走到壮猷面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爷开开恩,放我出去吧。”壮猷摇着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劝你几句,因为你也是父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也有一点小能耐,何必干这个没出息的勾当?你看做贼的人们,哪一个有好结果?就是做一点小买卖,一样也可以安身立足。从今天起,我劝你回头是岸,改过前非!现在我把这地上堆的二十几贯钱,如数送你,作个小买卖的资本,你就拿去吧。”

  这贼人听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没有白来。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务的颜色,看他对着壮猷不住的点头,似乎不至于阻拦,就立刻冲着壮猷,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口里还说谢谢少爷的成全,立起来又冲着高司务叩下头去。高司务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记住少爷的话,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运气,但是你这许多钱怎么拿呢?”

  贼人一听,顿时一呆,心里想:对呀!一齐扛在肩上,不要说跳过这座墙,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点大汗。难道我还叫人家开了大门,把我送出去不成?这时把贼人难住了,弄得他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务冷笑了一声,说道:“没出息的东西,下次不要再来丢人现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这一来,贼人又千谢万谢,正在这个当口,忽然空中猛然一声巨喝,说道:“且慢!”

  这一声,宛如晴天里起个霹雳,连高司务也吃了一惊!喝声未毕,从梧桐树上,一阵风的跳下一个怪汉来。不料这个怪汉眺下来与贼人一照面,把贼人吓得屁滚尿流,钱也顾不得要,拚命的往墙上一纵,攀住墙头,连爬带滚翻落墙外,逃得无影无踪。怪汉一看,贼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权且寄下这颗狗头。”一挺脖子,向着高司务说道:“六弟真是忠厚人,这种小丑便应一剑了却,何必同他废话。”

  此时高司务业已认清是谁,立刻满面堆笑的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师兄,做梦也想不到师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谈话之所,请里面坐,容小弟拜见。”回头一看壮猷,踪影全无。

  你道壮猷如何忽然不见,原来他干了二十几贯钱的义举,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猛然半空里又有人大喝一声“且慢!”这一声,不知是人是怪,几乎把他魂都吓掉!接着一个怪汉飞的一般从树上飘下来。一看这怪汉,满颊虬髯,满头乱发,在这须发虬结当中,隐着一双大目,炯如骇电,闪闪逼人。身上又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里面,露出一双毛腿,赤足套着一双破靴,这个怪相活象戏上嫁妹的钟馗一般。

  壮猷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种人物,吓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后倒躲,躲到门口,一溜烟进去不敢出来。此时听得这怪汉是高司务的师兄,心里略安,等到他们弟兄携手进来,便壮着胆迎出来。借着灯光仔细一看,见这怪汉虽然一身落拓不羁的样子,可是广颡隆准,阔口丰颐,加以两道浓眉底下衬着一双开阖有神的虎目,着实威武异常。这时怪汉进门,也看见屋中立着一个丰神隽逸的少年,未及开口,高司务抢着对怪汉说道:“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举开贺的日子。”又对壮猷道:“这是俺的二师兄,虽然外表生得粗鲁,倒是满腹经纶,也曾中过进士,也曾做过县官,因为……”

  话到半截,那怪汉一声怪笑,声若洪钟的说道,“这种鸟事,提他则甚?今天既然这位中举开贺,俺算一个不速之客,拿点酒来,作个长夜之饮,倒也痛快。”

  高司务知道他这师兄脾气古怪,嗜酒如命,连声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来。”

  说毕,就迈步岀门,忽又回身进来,对壮猷道:“这位师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爷谈得上来。”又笑对怪汉道:“有一桩事要请师兄原谅,谈话时请压点声儿,因为那边住着几位贺客,免得他们闻声惊怪,纠缠不清。”

  那怪汉略一点头,说道:“俺理会得。”高司务方才匆匆自去收寻酒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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