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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游戏出风尘 韫椟藏珠何妨厮姜 恢奇共樽酒 筠帘梧院小驻豪踪

  原来壮猷卧室,就在厅旁对山楼底下的一间屋子里。这座小楼,本来只有两楼两底。楼上作为书室,两间打通,较为宽敞。楼下分内外两间,壮猷将内室作为寝室,外间空着,略微布置一点古玩字画,恰也幽雅非凡。这时壮猷在前,高司务在后跟着,业已走到门口。高司务抢先一步,打起湘帘,让壮猷进去,然后跟着到了屋内。看到里间外间都点着红烛,高司务先将古铜烛台上面的烛花剪去了一些,屋内顿时光明。壮猷就向琴台前面的椅子上一坐,抱着膝,静等高司务说明说明。

  这时一轮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满院子梧影参差,好象浸在水里一般。高司务且不说话,先走到窗口,抬头向四面一望,然后掩上窗门,走到壮猷面前站着说道:“从前我在外省混了几年,对于江湖上的门槛略微知道一点。今天厅上款待众亲友的时间,大门口挤满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见人丛中,有一个摇串铃背药箱的过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头鼠目,两只骨碌碌的贼眼,向厅上瞧个不住。

  “我以为这个过路郎中,虽然有点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脚,瞧瞧热闹,也是有的。后来我出去招待众亲友船上的船夫吃饭,这个过路郎中仍旧在门口左近,向一个本村人打听咱们家里人口多少?做什么官?我就留了意,知道这类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线上朋友有来往的。我们虽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这个村子里,总是独一无二的大家。何况老爷在外做官,谁不知道?容易被这般人窥觑,也许这个过路郎中是来探道的。

  “那时心里虽然这样想,究竟也没十分把握,可是终放不下这颗心,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又到咱们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寻到一点证据。就在这个对山楼墙外,不高不低的画了一个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这处墙外本来是僻静的地方,墙内恰巧一株梧桐树的枝条伸出墙外,从墙上进来,既可蔽身又可垫脚,原是最好不过,而且他们留下的记号,也有许多讲究。

  “他们的黑话,画记号叫作定货。一方面晚上可以认清进来的地方,一方面倘然同道路过看见记号,就知道已经有人定货,可以不必再进来,免得伤了同道和气。至于他们的记号,一路有一路的样式,也记不清许多,不过这个三角形尖朝上的记号,知道是他们里边资格较深、有点能耐,能够独来独往的一种标志。次一点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随便画个圆圈形,那就是撬门挖壁洞的劣等货。今天这个贼人,虽然有点能耐,我自问还克得住他,绝不叫他动咱们家里一草一木去。少爷用不着担惊,尽管照常安睡好了。”

  壮猷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闻所未闻。倘然高司务所料非虚,也许此刻贼人就在墙外。想到这儿,觉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叶被风咯略刮动,院子里月光花影略略参差,都疑心到贼人上去。高司务看他变貌变色的神色,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很轻,没有经过风浪,就安慰他道:“贼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子时左右,此刻还早呢。横竖您一点不用担惊,交给我办,绝没有错,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壮猷坐在椅上总不动身,沉思了半晌,向着高司务说道:“你虽身高力大,贼人也许带有利器,又许不只一个,趁这个时候,咱们把人都叫起来暗暗的埋伏起来,把他捉住送官究办,不很好吗?”

  高司务听得连连摇手道:“我的少爷,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贼人是要偷点值钱东西,不是来要命的。再说为一个毛贼弄得大动干戈,也犯不着。万一不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虽然这样说,可是壮猷不听信,依然东张张,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这样耗了许多时候,高司务看他这份稚气,懊悔不该预先对他说出来,这样子两个人耗着,反要误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壮猷道:“少爷,外边有钱串子存着吗?”

  壮猷道:“怎么没有?里间床下就有二十几贯钱存着。”(昔时都使用铜钱,南方一千钱为一贯,用麻绳串成)边说边往里屋走去,指着床下叫他去看,说道:“这几十贯钱,原是今天开销剩下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高司务笑道:“就用这个钱同贼人开个小玩笑,可以打发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们村子来纠缠。”说罢,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几贯钱,一齐撩在身上。走到外间,又都堆在一张琴台桌上,又把古铜烛台的残烛,取下来,换上一枝整的点着。布置已毕,走到窗口开窗一探头,又随手把窗虚掩上,回身看见壮猷立在里屋门口,痴痴的望着他。高司务走过去,悄悄的说道:“此刻快近三更,那个话儿也许快到来,您既不愿睡觉,在暗地里悄没声儿瞧着,取个乐儿,倒也不错。”

  这时壮猷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可也料到几分,知道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一种举动,反倒沉住气,随他摇布,决意看他一个究竟。两个人沉默许久,壮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正向着高司务开口要问,猛听得院子里哒的一声,仿佛墙外掷了一颗小石子进来。高司务向着他连连摇手,一迈步,跨进里间,一口先把烛光吹灭,然后拉着壮猷坐在床边,附耳轻轻说道:“那话儿来了,你悄悄的坐着,不要动,回头我叫您出来,您就出来。”说毕,就觉得他飘身而出。

  此时壮猷侧耳一听,内外静寂如墟墓一般,只有外间桌上独光透了进来。默坐了半晌,又听得庭心嗒的一声,一声过去,梧桐树上的叶子,也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响了一阵,又岑寂起来。许久许久,似乎窗口有微微响声,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忽然从外间射进来烛光,微微的晃了几晃,就听得高司务在院子里轻轻向一个人说道:“见面有份,拿不了许多,分一半好吗?”似乎另外有一个人叽喳了几句,听不真切。又听得高司务说道:“你说的行话,我全不懂。咱们这么办,这个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们现在请这个钱的主人出来,替咱们分一分,你道好吗?”说毕不等那个人开口,便又轻叫道:“少爷,客人来了,你出来吧。”

  壮猷在里边听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间暗地里看一看贼人的形状,听得高司务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镖,出去不妨事。当即起身来,走到外边一看,有一扇窗户已经敞着,院子里的风飕飕的吹进来,把琴桌上的烛光,吹得四面摇摆。顺眼一看桌上堆的钱串,似乎短了十几串。走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庭心一望,只见高司务一只手,拉着一个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远看去,好象很亲热的并立着谈话一般。

  此时壮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务就对他道:“请您把门开了,到院子会一会这位佳客。”

  壮猷一笑,就把中间的门一开,立在台阶上,仔细打量那个贼人。看他黑帕包头,穿着一套紧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裤,腰间挂着一个皮囊,左右肩上,分搭着几贯钱串,衬着一张瘦骨脸,活象社庙里泥塑的小鬼一样。此刻一只膀子被高司务执着,一声不哼,好象咬紧牙关、极力忍着痛的样子,但是头上的汗,被月光反映着,显出来颗颗晶莹可数。

  原来贼人的膀子被高司务握住,好象束了几道铁箍,愈收愈紧,痛彻心脾!此时高司务知道他受够了,猛的一松手,那贼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几步,腿上一用劲,才稳住身子。那只膀子兀自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双耗子眼,向着高司务一跺脚,说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汉,由你们摆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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