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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但是爱海波澜,绝不如此平凡,也就是所谓好事多磨。李三姑因本身问题,不能再在西村耽搁,必须赶回巴陵。可是一来舍不得与仁虎遽尔分离,二来因仁虎的态度有变,显然正在爱着真真,自己未免心劳日拙。如今一回巴陵,是自己与仁虎愈远,而真真与仁虎愈近,所以才有仍约真真同回巴陵之意。当时虽经真真婉拒,但后来真真恐伤李三姑平日相待之情,竟又慨然答应她的要求。

  论理说,李三姑应该称了心,偏偏李三姑还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同时爱情这件东西,不但力量非常伟大,而且真正纯挚的爱情,反有使人趋向牺牲自我的精神和成人之美的美德。这正是与那种用之不正的妒杀、奸杀适得其反,也正是每个人本能上优劣不同的表现。所以李三姑到了晚间,睡在床上,重又将带走真真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以真真的美丽贤淑和仁虎的少年英俊,谁说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自己呢,毕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人物,天幸太平军固能釐扫虏庭,统一华夏,自己更成了一个鼎天立地的女英雄,所以不论成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是能与仁虎成就百年之侣,恐怕怎么样也比不上真真来得合适,真所谓是齐大非偶。自己这样一想,深觉纵然设法阻碍了真真与仁虎的爱情,于自己究竟有何益处?也是李三姑生就痴情,才有这类近于痴呆的意念。这一夜中,她为此事竟不曾合眼。

  崔家和精一等因李三姑就要回到巴陵,便商量着要替李三姑饯行。虽经李三姑一度谦谢,哪里能够阻拦得了?当夜就在后厅中设下祖帐,摆下一桌上等酒席,上面设了两副杯筷,两个坐位。一时大家入席,推着让着,李三姑当然坐了首位,次位便是真真。仁虎当时并不知道真真也要同走,一见真真坐到次席,立时面现惊诧之色。悄悄向精一探询之下,才知内容,不知怎的,脸上立刻现出不自然的颜色,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两眼望定真真,面上那种欲哭无泪的情形,真是说不出的触目。

  真真此时有什么看不出?不过格于礼教,当了众人,也只有默默不语,竟至终席,未发一言。说也不信,这一对少年男女,在事实上谁也不曾向谁表示过如今社会上流行的那个普通名词“妹妹我爱你”,但谁也解得谁在这一席离筵别宴中的内心苦楚。旁边的李三姑更是何等聪明剔透的心肠,冷眼看着崔仁虎,本是兴高采烈,招呼这样,招呼那样,十分殷勤。自从一见真真坐到次席上来,立刻变了一副面色,坐在那里,木头人似的,连一句“请用”都不会讲了。

  最可笑是,崔仁龙替真真斟上一盏酒,恭恭敬敬递了过去以后,崔永福又叫仁虎也照样敬酒,偏偏仁虎瞪着一双虎目,充耳不闻。仁龙递给他一只斟满的酒杯,意思是也叫他送到真真席前去敬酒。谁知仁虎糊里糊涂,擎着这杯酒,一仰脖子,竟自己喝了,闹得永福父子都没了下场。李三姑看得清楚,忍不住要笑,又碍着真真和众人,只好假作咳嗽,将手帕掩着嘴,背过脸去,向真真嫣然笑了一笑。谁知真真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呢,也不曾看见李三姑回视而笑。

  李三姑一看二人这种情形,心中澈骨地一阵冰凉,直凉到了小肚子,不由得眼泪就要往外掉,忙转脸勉强忍住。从此时起,李三姑一颗芳心,整个儿在盘算这件事,哪还有心吃喝,懒懒的连一句话也不说。本来她自然要时时留心仁虎和真真的举动,但到了此时,竟连正眼也不愿再看了。她只以自己的口,问着自己的心,对于这样一件使人伤心的事情,应该怎样处置?又一想,那是很容易的事。柳花娘的一切,不就是我的好榜样吗?但是柳花娘是为了肉欲,问题简单,和吃好菜一般,只要吃到嘴就算达到目的,难道我也和她一样?可惜自己的性情和目的都与她不同,恐怕没有那种勇气,去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纵使做了,也没有多大意味。她瞪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遥遥望着灯影下一件东西。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她始终也不曾印到脑子里去,也就始终没有看见是一件什么东西。

  座中的人,除了仁虎一心一意都在真真身上,自然心里说不出的苦恼,其余志真真兄妹二人,内心各人有各人的苦闷。真真呢,原是一个旧礼教下的贤淑儿女,纵知仁虎对自己十分相爱,自己对仁虎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同情,但是毕竟平时语不及私,至多也就在和好亲善中,暗暗地互有心心相印的一丝儿情苗而已。当此乍离,自然免不了有些悒悒寡欢,可是事出无奈,就硬着头皮也只有忍受的。

  这是中国从来知礼识教的女儿家的一种普遍心理。独有精一,表面上虽是如没事人一样,向李三姑敬酒敬菜,还说些感谢仰仗的话,内心却是在担着一种不确切的心事。因他本已看出李三姑对于仁虎的那种爱慕情殷,自从自己妹子救出仁虎以后,仁虎却偏偏对于真真非常爱恋。再看妹妹的神情,虽没什么露骨的同情表示,但并不厌恶仁虎那种追求,他早就担心被李三姑所看破。他认为李三姑无论如何和平、热心、侠气,终究是一个女长毛,真的惹恼了她,杀人放火,何事做不出来?何况李三姑对于崔家和自己兄妹那样好法,全是为了仁虎。如果自己妹子不识高低,夺了她的所爱,怕不也会做出和柳花娘一样的事来!

  精一担的是这份儿的心,但也不便跟妹子明说。今天这一席,眼看仁虎失魂落魄地和木头人一样,坐在席上发愣,真真低头不语,二人的形景,虽尚未必为全席人所看破,可是自己心里明白,只怕瞒不了李三姑的一双锐眼。果然,一会儿的工夫,细察李三姑的神情,也渐渐有些异样了。人和她说话,常常所答竟非所问。平时她总是谈笑生风的,今天却默然不语,时时呆望着窗外。尤其终席不曾向仁虎说过一句话。精一心说,这事情可要糟!可笑这一桌践行酒,各人含了一肚子的心事,就此草草终席而散。

  李三姑原与真真同住一室,此时一同回房,闷闷地坐到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向后一躺。真真正在床前梳妆桌边梳晚妆,李三姑在侧面静静地看她梳洗。灯光下望着她的丽影,真个是螓首峨嵋,云鬟雾鬓、半袒着衣领,半卷着臂弯,柔荑般的手指和蝤脐般的粉颈,越发看得光彩焕发,肌里通明,那一种花月为容,冰雪为神的姿态,实在是清丽绝俗,压倒群芳,正是我见犹怜,谁能遣此?不禁呆呆看出了神。

  真真偶一回顾,见李三姑正在凝视自己,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哧”的声笑了出来,问道:“你老瞪着眼瞧我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吃下肚去?”

  李三姑见她轻轻浅笑,薄怒微嗔,益显得十分娇媚,觉得平时从不曾见过真真有这种神态。李三姑实在爱她的美丽,颇觉消受闺中腻友的一颦一笑,其味实有胜于画眉者,同时便感觉到,如此又美慧又贤淑的好女儿,我怎能不成全她呢?自己想得远了,只呆呆地不去答理真真的话。真真也觉她今晚神情颇有异处,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似乎不明白她的心思,有几句话想说出口来,可是终于没有说。李三姑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气,也不去问她,只慢慢地坐了起来,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就走到后面小屋里梳洗去了。

  到了夜深人静,真真早已睡着,李三姑却翻来覆去地在想心事。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应该占住仁虎,不让第二个人占有他?以自己目前的势力,很可以做到这一步,但是这岂是我的本意?如果这样做,仁虎与我能有美满的结果吗?在仁虎未遇真真以前,自己颇可左右仁虎,这孩子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但是如今不同了,他和真真显然已是互爱。仁虎又不是那种乡下孩子,他是一个刚强自负的青年,如果自己以势力或是阴谋将他夺了过来,他岂能甘心受我的钳制?徒然生了恶感。男女之间,如一旦生了恶感,纵然他过去曾受你许多好处,也不会再念你的好处,而只记你的坏处了。何况自己目前的环境,也实在不能使一个民家子弟死心塌地地娶了自己,做一个贤母良妻,倒不如将真真仍留此地,自己一人回转巴陵,仍去度着那种海角天涯的生活,何必苦苦为情丝所缚呢?

  李三姑想到此处,重又想起在壁虎崖邂逅仁虎的那一个遇合,想到自己一片痴心,得罪了柳花娘,才惹出目前的事故,这都为着谁来?自己和真真半年以来,情如手足,她也真值得人的怜爱。只可恨仁虎,自己对他如此关心,居然毫无留恋余情,把我李琼当作什么人物?想到此,不禁柳眉微挑,心中一股幽怨,又提了上来。既而一想,难道我能成全真真,反不能原谅仁虎吗?男女之爱,出于自然,丝毫不能相强。尤其我为他落到这般情势,他心中对我都能毫无感念,如此薄倖人,我又何必强他爱我?况且他虽不爱我,凭良心说,我仍是照旧爱他的。既爱他,何不也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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