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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4)


  ◇怡怡山堂记

  怡怡山堂者,任君伯大兄弟别业之所也。任君居越之萧山,家世读书。父母具庆,年过七十,而伯大亦年五十有余矣。乃以其二亲之命,预卜葬地于北干山之阳,去郭四五里,室其旁,以为游息之地,所谓“怡怡山堂”是也。

  其为堂也,背负崇冈,左回右环,众木扶疏,修篁来风。前迤平畴,夏麦秋禾,芃芃离离。遥望越山,矫若游龙。带以长渠,舟楫通焉;汇以清池,石泉泄焉。听之泠泠,如筑如琴。赤鳞之鱼,泛滥藻荇,憩之沉沉,泳之熙熙。景与心融,莫知其疲。于是天清日明,二老乃泛轻舟,乘板舆,从以诸孙,斑裳彩衣,徜徉乎其中,不知其忘昏晨,而乐以终永年也。虽然,此特其娱乎外者也。人徒见伯大之以是奉其亲,而亲诚悦之,谓悦亲之道,惟在是矣。而不知伯大之兄弟,友爱笃于心,无间于家人之言,以能称父母之所愿欲,而父母无不悦矣,又何俟于此哉!

  伯大之子元,与予善。邀予游而请以名其堂,吾故究其本,而以“怡怡山堂”名之。孔子曰:“兄弟怡怡。”《诗》曰:“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孔子举而赞之曰:“父母其顺矣乎!宜兄宜弟,事亲之本也。”请以是而揭诸堂,以示任氏之子孙,俾知其祖父家法之所自,而则之效之,以世其德于无穷,庶其不为无益而有助矣。

  ◇棣萼轩记

  至正十四年春二月,予以事至萧山,过故人包与善,留舍于其棣萼之轩。明日,予还居越。无何,与善以书来,言曰:“大同之先,旧为山阴人,今徙家萧山,三世矣。先人一身无兄弟,而大同之兄弟五人,先人因以棣萼名其轩。且卒,遗命‘无负吾所以命名之意’。愿先生为我记之。”

  按棣萼之义,出自《小雅》,周公不幸遭管蔡之变,故作《棠棣》之诗,极天下之人情,以致儆于世之为兄弟者。今包君之命其轩,不亦远哉!夫兄弟,一气之分也。兄弟不亲,乱之本也,虽有家室,将焉保之?先王之教不行,此义不明于人心久矣。血气之欲,流为忿争,箪食豆羹,不能相让。由是干戈寻于门庭,斗阋作于户牖,然后手足化为豺狼,而人道绝矣。夫父母之生子,无不愿其人人昌且炽也。父母没,而兄与弟不相容,死者之目,其不瞑于地下矣。

  包氏兄弟能无忘其先人取诗人之旨而服膺焉,去其所戒,而敦其所劝,使祖考慰于上,而子孙法于下,吾见其世泽之未艾而方隆也。昔者汤以“日新”铭其盘,武王以“敬义”书其几杖,器用朝夕见之,以启其心,迪其德,学圣人者师焉。然则兹轩之扁,当无愧于古人矣。吾子勖哉!

  ◇鱼乐轩记

  至正癸巳,番阳程邦民以进士授官,判绍兴之余姚州。明年春,奉府檄至郡,理钞法及赈济事,寓永福寺之东轩。东轩者,上人善启之所居也。其广不盈丈,而清明不烦。有榻可息,有花木竹石可玩。轩之前,甃瓦石为小池。有鱼六七十头,皆长五六寸,赤鳞锦章,出入蕴藻中。悠悠焉,或泳或翔,或吹而沤,或施而涟;与与焉,不啻如处江湖而乘秋涛也。程君观而悦之,命其轩曰鱼乐之轩。

  或难之曰:“《诗》不云乎:‘鱼在于沼,亦匪克乐。’今此无乃又迫于沼而非鱼之所乐乎?”程君曰:“吁!果然哉!子见其一而未见其二也。夫恶忧患而乐无害,凡物之同情也。是故性迁于习,习贯而乐生焉。岂惟鱼哉?野鸟之处笼中,其始至也,憧憧焉,闻声而跃,见动而惕,如不能须臾生也。及其久而驯也,则虽举而之野,纵之而不逸,驱之而不去,徘徊盘旋,恐违其所。离之则悲以鸣,狂顾而疾赴焉。于是笼其家而乐在是矣。夫山野之优游,岂不胜樊笼之局促哉?彼既习而耽之矣,我局促而彼优游之矣,又乌得不乐哉?今夫污泽之间,数罟不禁,缯罔如云;鲛人蜑夫,鼓楫生风;獱獭鹙鸧,鹜鹭成群,利觜长骹,没渊泉,撇波涛,无隐弗留;鲲鲕登于庖厨,鲰鲜血于胎卵,患害日至而无所避。优游云乎哉,则又曷若处此之为乐也?”难者无以应。遂书以为记。

  吾闻释氏好生而戒杀,虽蚤虱蚊蝎,必思所以完之。然则是鱼之得上人以为依,宜其有乐而无忧矣。

  ◇养志斋记

  事亲莫大于养志。孟子之言至矣!华亭唐伯让书而扁诸室,盖将以朝夕观省,而致孝于其父母。属予言以记之。

  夫孝,百行之首也。为人子而志于孝,夫奚为而不淑哉?孔门弟子以孝称于圣人而扬于天下后世者,闵子、曾子而已。游、夏之徒,则各有所亏缺,而曾子亦不能以是传于子,何耶?甚哉孝之难也。今世之养亲者,以饮食供奉为至足,而不知戚其戚,欣其欣,至于违其情而不顾,又乌知所谓养志之云乎?

  唐氏,东吴之巨室也。华亭在松江之滨,胜地冠于浙右。乌程之酿,巨口细鳞之鱼,秋菘春韭之菜,芳菰精稻,晨凫露鸡之臛,所以适口充腹者,无不有矣。其为室也,东望三泖九峰之山,西望具区,山光水色,远近辉映,翠霞晨飞,玄鹤宵警,松篁众木,花鸟靡曼,所以娱耳悦目者,无不备矣。白发坐于堂上,彩衣戏于庭下。欲有与,随所命;欲有适,仆夫版舆,观望颐指,不呼而集。其斯所以称夫养志之名矣。”

  虽然,予之所求于唐君,则有大于此者。夫父母之爱其子,心无穷也,痛痒疾疢,如己受之,否泰荣辱,忧喜钟焉,可不念哉!人知爱其身、不爱其亲为不孝,而不知爱其亲、不爱其身亦为不孝。世固有尽心力以奉父母,而不谨其身、以陷于刑辟者,其于道又何如耶?是故时言慎行,由义履礼,使父母之心不以我而劳;尊贤友仁,修慝辩惑,使父母之名不以我而污;和其兄弟,亲其姻族,睦其邻里乡党,使父母之泽流于子孙而不坠。所谓养志,其庶几乎?唐君勉之,闵子、曾子亦人也。

  ◇裕轩记

  会稽王元实于其居之傍作小室,名之曰裕轩。予既为铭之矣,而元实复请记焉。

  夫裕者,宽广之谓也。今元实之室,大不盈丈,高不逾仞,庭不容栱杷之木,径不通一马之足,栉栉密密,藩篱逼塞,不见孔隙,而谓之裕,可乎?盖人之裕在物,而王子之裕在我。人以物我裕也,王子于我裕而不知物之裕不裕。于是我裕而物从以裕,其斯所以为裕乎?今夫人忧思钟乎情,好乐牵乎心。我欲富也,金谷珊瑚不为多,西蜀铜山不为饶,陶朱、猗顿之积不为丰;我欲贵也,通侯牧守不为尊,大车驷马不为荣,万钟五鼎不为属厌;我欲娱乐也,食前方丈不为奢,歌舞靡曼不为淫,弋猎驰骋不为荒,珍禽奇玩充斥亭馆不为侈丽。则必竭力以求之,有所不获,则食不甘,寝不安。若是,虽履汗漫之野,登穹窿之丘,将无所容其身,而可谓之裕乎?

  而王子则不然。饭一盂而饱,酒一升而醉,无求多于口腹,而吾之心裕如也。夏一絺而凉,冬一裘而温,无求多于衣服,而吾之心裕如也。诵吾诗,读吾书,适吾情,则游足则息,倦则卧,无求多于盘乐玩好,而吾之心裕如也。足不践讼狱之庭,耳不接市肆之言,目不耽佳冶之容,口不谈官政之是非,无求欲尚人,而吾之心裕如也。一榻之小,容身之外非吾庸;一室之卑,蔽风雨之外非吾忧;僮仆之愚,子弟之痴,任使令之外非吾诛;然则何往而不裕哉?故轩之不裕,而得裕名焉,以王子为之主也。

  甲午之岁,余辟地于越,主王氏,知王子之为人,与之交而善。于是乎为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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