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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3)


  ◇深居精舍记

  深居精舍者,云门广孝寺上人浮休公退居室也。上人名允若,字季蘅,以文行闻于时,贤士大夫无不与交。号之曰若耶溪,因其名而配以地也。

  深居去云门十里而赢。初入溪口,有奇石拔起沙水中,状如折柱。其下者如伏兽,其名曰钓台,其石罅皆有树。自钓台溯溪入,溪色湛碧,两岸皆粳稻,风过之,其香菲菲然。有三山鼎足列,状如三狮子。九墩错其间,为九球。深居在三狮子中。其背山曰柯公之山,山上有潭,潭中云有白龟,有龙,恒出作云雨,岁旱,祷辄应。其右山曰化鹿之山,亦曰鹿头,相传葛稚川既化为仙,有木几,亦化为鹿,在此山。其外山曰秦望。其左山曰木禾,木禾视群山为最高。其前山曰鹅鼻之峰,其高与木禾等,峰顶大石突起,望之如鹅鼻。大海在鹅鼻东北,其上云有秦时碑,今亡之矣。鹅鼻北下小山曰望秦,秦望在望秦北。又北曰天柱,曰玉笥。又东北为阳明之山,是为禹穴,其下维湖。

  予既至深居,与俘休公语,极相得。又爱其有美木、佳水石、花竹,且静僻无妄人迹,虽隆暑不汗,因留八日出。既出而心恒思之。

  ◇松风阁记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皆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而惊心。故独于草木为宜。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柔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

  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漻,逍遥大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偃蹇而优游,逍遥而相羊,无外物以汩其心,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颖水而以为高、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

  ◇松风阁记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横碧楼记

  天下之佳山水,所在有之。自有天地以迄于今,地不改作也,或久晦而始彰,其有数乎?抑亦系于人也?故兰亭显于晋,盘谷显于唐,乃与右军之《记》、昌黎之《序》相为不朽。物之遇也,果有待于人哉?

  会稽山阴之柯桥,即古之柯亭也。有寺曰灵秘,有上人曰守基。爱其山水之佳无让于人所称者,而惜其不能与东山、云门并扬于时也,乃相其南偏作楼焉,出群室之上。凭之而觌,山之峙者苍然;俯之而瞩,水之流者渊然。或挺而隆,或靡而驰,如龙如虎,如蛟如蛇,如烟如云,如蓝如苔,如带如屏,远近高低,萦纡蔽亏,举不逃于一览。于是其地遂为甲观,恨未有高世之人为发之也。

  至正甲午,用章师自浙西来,过而奇之,以其兼山水之美也。山与水皆以碧为色,故命其名曰“横碧”,而俾予为之记。师今世之高人也,予于是乎喜斯楼之遇自此始也。予又闻柯亭有美竹可为笛,风清月明,登楼一吹,可以来凤凰,惊蛰龙,真奇事也。上人能之乎?吾将往观焉。

  ◇孝友堂记

  堂曰孝友,敦人伦也。善父母为孝,善兄弟曰友。陶君忱仲及其子凯,俱有孝友之行,于是临川葛元哲请以孝友名其堂。按《书》言:“君陈,……惟孝友于兄弟。”《诗》言:“张仲孝友。”是皆天子之大臣,则不举其事业,而以孝友称之,盖以修身齐家,为治国平天下之本也。故曰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孝友也者,所谓懿德之首与?

  陶君者,台之临海人也,旧为巨室。生八年而母卒,继母弗能爱。及长,娶吴氏,相与谨事母,母终不能容。君乃与妻出居于外,力勤苦,织绩以为食,朝夕入定省弗旷。而父与继母自治其产业,不使君与闻。久之,家日匮,父又且老,继母所生弟妹皆无以具婚嫁。君乃迎父及继母于己养,以其资为弟娶妇,嫁其妹,咸得所。由是继母大感悔,君益虔。门庭之内,穆穆如也。吴氏早丧父,其母沈无以养,君亦迎养之,以寿终于陶氏。凯读书有文行,为贫故,恒出外,以经学教授弟子。弟子自四方来从者甚众,故得以其束脩之入,佐父治丧葬,供祭祀,悉如礼。上世墓域有夺于势家者,咸赎而表之。凯无他兄弟,惟一妹,适顾氏,早卒。凯为育其子及女以成人,如己子。故乡党之称孝友,莫不曰陶氏父子。而士大夫又皆为诗以歌咏之。于是栝苍刘基既叙其事,复为之言曰:

  《诗》不云乎:“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夫孝友之在人心,不求诸外,而民鲜能者,欲昏之也。世教既衰,彝伦攸斁,于是有借耰锄而德色、取箕帚而谇语,如贾子之云者,况敢望其能奉不爱己之继母于艰苦之余哉?又敢望其施及于异产之弟妹哉?若陶君者,真可以当孝友之名矣乎!方其家之富也,见弃于亲,甘远身而不失于礼。及其贫也,弟妹无所托,又竭力自任,而不贻父母忧。呜呼难哉!若陶君,可谓能尽孝友之道矣!抑亦可谓能处人伦之变矣!君陈、张仲皆以孝友施于政,而达于天下。陶君无其位,不得流其泽于民,而独行于家。至其子,又克类。天将昌陶氏乎?子类父,孙类子,绳绳焉而不绝,能无昌乎?善之有后,天之道也。凯字中立,今之乡贡乙科,为永丰县教谕,与余善。是为记。

  ◇白云山舍记

  物之出于山,惟云为神灵,而士有类焉。其发也如缕,浩浩然盈天下,士之达而用于世者类之;敛其色,密其迹,忽然而生,泯然而潜其形,士之隐而不用于世者类之。是故悠然而风行,滃然而晦冥,丱然而震霆,蛟龙乘焉,鬼神凭焉,人皆骇之。泄泄潏潏,清凉炎热,容容汁汁,沛为膏泽,人皆仰之。神矣哉!人莫得而窥也。或冒于石,或栖于木,或起或伏,扬蕤擢叶,靡漫岩谷,或隆或洼,或舒或葩,布交加,旖旎纷,拂水浮沙,上腾为赮,罝乎成光,蔚乎为章,合散五色,变化无极,而士之文者类之。夫既类于人矣,则人之好之宜也。

  大章上人居天台之五峰,命其室曰白云僧舍,求予记。夫天台,南纪之名山也。山以出云为神灵。南纪之山以神灵称者,莫天台若也。云之所发所聚,千态万状,无不备有。则不取夫青黄赤黑,而独取其白者,何耶?山之阿,涧之滨,洋洋漠漠,惟意之适,云之处而未出者也。上人方外之士,无役世之志,则惟淡而不华、素而不杂者,可以适吾情也。今夫云,人莫不见,而鲜能知之,惟日夕与处,而于其动静有默契者,斯知之矣。故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终朝而雨天下者,云也,其始也白而已矣。然则上人其知云哉!不可以不记也。于是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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