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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5)


  ◇尚节亭记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于是乎有裨焉。

  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淡乎无营乎外之心也,予观而喜之。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至于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于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于是乎有中焉。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樛屈矣,不亦远哉!《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前江淮都转运盐使宋公政绩记

  人有守正议而不阿,蒙排斥而不挠,知为国而不顾其身者,真可谓大丈夫哉!故石可转也,而吾之志不可回;水可遏也,而吾之气不可沮。盖其所见素明,而所立素定,非若庸人匹夫,偶有所知,而发于一时之暂,夫是之谓不馁。若前两淮都转运盐使宋公是已。

  谨按公名文瓒,字子璋。其先彰德人,唐开元贤相广平公之后也。家世业医,为金国御诊,号曰金紫医官。金亡,窜处南阳。有讳全者,赘婿于叶县杨氏,遂改籍裕州,公之祖也。生子曰钦,字敬之,读书游京师。受知于中书左丞崔公,崔公举以为南阳府营田司提控按牍。未几,崔公迁江淮行省左丞,道过南阳,君往见焉。时执政者与崔公有隙,构崔公阴事,遂诬崔公过南阳时取君金,逮捕君,送刑部,搒掠殆死,君终不屈,乃以他事致崔公罪。于是湖广行省阿里海牙平章高君节义,辟为掾。从镇南王伐交趾。君还自交趾,又以事忤用事者,遂遣君之广西,造海舶石康。还至静江,中瘴毒,疾作,卒于驿舍。后以子恩,追赠嘉议大夫、礼部尚书、上轻车都尉、南阳郡侯;子即运使公也。

  公少失父母。稍长,能读书。以儒生举为吏,转湖北道肃政廉访司,迁江南行御史台察院,升内台察院书吏。考满,授将仕郎、池州路总管府知事;未任,改授宣政院断事官知事;甫三日,御史台辟为掾,转中书省掾。考满,授从事郎、浙西道肃政廉访司经历。

  至治中,民有吴机孙者,以贿交权贵,谓故宋高宗吴皇后为其族祖姑,有旧赐汤沐田在浙西,愿以献于朝。执政者为奏官币十二万五千锭偿其直,而实分取之,以所献田付普庆僧寺。命宣政院官奉旨驰驿至浙西,疆其田,则皆编户恒产,连数十万户,户有田,皆当夺入官,浙西大骇。而使者甚威猛,上下畏飐,奉命莫敢忤。公奋白廉使朵儿只班公,收所献田民,按问得实状,追所诳取官币一万锭付库。同僚皆愕,不敢署。公力赞廉使,独署之,以达于御史台。官以闻,而使者亦言公沮旨。执政大怒,奏收公按问。内外惊骇,公恬不为意。会内御史台奏缓其事,改调公江浙行省都事。后朝廷亦知其诳,献田者皆抵罪。

  十有二月,除兵部员外郎,至京师。未上,除右司都事。至治四年,从幸上都。六月,湖广行省平章忽剌歹咨言:广西岑世雄及黄圣许之子谋叛,据城邑,谍知将以二月十九日袭邕州,请调兵四万讨之。时中书参政马来,忽剌歹之侄也,与参议王某同主,亢其请。集议于中书政事堂,右丞相拜住公曰:“是事属右司,宋都事首署案牍,其先言。”公即前曰:“某尝为书吏湖北宪司,与湖广行省同建衙武昌。广西为湖广属地,故得悉知广西事。今忝与计事列,固当为竭愚言,矧丞相有命,某敢不言?广西,蛮夷之地,自古王化所不及。其地多{艸冈}毒,瘴疠不可触;其俗尚狠斗,动辄相仇杀,不可以礼义训。至元中,朝廷尝命湖广左丞刘二拔都往征之,则散入山谷,败而复集,迄无成功。故因其还业,授以名爵:岑世雄,土军万户;黄圣许,禄州知州。亦聊以羁縻之耳。盖得其地无所益、得其人无所用故也。然自是边鄙赖以无事。大德中,广西帅臣建言置征讨枢密院,奏准,发湖广、四川、云南兵四万隶院官进讨。时广西廉访佥事奥屯忽都鲁上言,请以家属保其不叛,朝廷从之,即命奥屯忽都鲁行招谕事,至今又二十余年,不闻有变也。今曰‘谍知将以二月十九日袭邕州’,今已六月,而边报不至,非虚言乎?徼功生事,非国家之利也。”王某等犹争之,公曰:“昔完泽答剌罕丞相皆贤宰辅,于广西未尝主征讨之议,岂务为姑息哉?防黩武也。刘二拔都,先朝名将,进讨无功,无地利也。今之为将者何人?调兵四万,粮运之费不下数十百万,骚动三省。幸而有功,得不偿失;不幸失利,不得中止。兵连祸结,涂炭平民,耗损国用,悔之何及!”丞相曰:“善。”乃复以奥屯忽都鲁为同知副都元帅,宣慰广西,广西果不反。

  七月,改左司都事。八月,英宗皇帝崩,晋王即位,除监察御史。未几,除左司员外郎,出为江浙行省郎中,又入为大宗正府左右司郎中,转礼部侍郎。天历二年,以母老辞归杭州觐省。除储政院同佥,不赴;遂改除杭州路总管。仁宗皇帝时,西台御史中丞脱筼以罪废。延祐末,皇太后有旨,命中书省复与除授。时公为省掾,白参议阅旧案,寝不除,脱欢由是大恨。公为御史时,又尝劾奏前太师右丞相帖木迭儿擅权乱政,及御史大夫帖失弑逆,其党与皆不宜任用,坐黜免者甚众,咸相与构害公。会脱欢复为南台大夫,其党和尚为廉访使,将之官,嘱之曰:“宋总管,吾仇也,必为我报之。”和尚许诺。至则召吏卒,悉谕之意。先是,杭州养济院凡十有六所,孤老为数万五千有奇,其实不满六千人,余皆假名姓,冒请人甲首,而府县及大府官吏卒咸有恒馈遗,以故互为容匿不举,岁冒破米二万五十石、钞二万余锭。公至,擿取冒籍者,悉削去之,由是上下多怨愠。有富民沈氏,兄与弟争财,母右其弟。公曰:“兄不怜弟幼而争财,是不友也;且有母在,皆子也,母所右,官亦右之。”遂直其弟。至是,和尚令人胁其弟,使诬公赃,弗肯,命群卒拘系之,榜棰锻炼,俾为之词。词成,召公以属吏。公被召不平,即闷绝,吏惧狱不就,罪且及己,乃妄为公诬服词,取公座署以为式,代公署。和尚大喜,竟系公狱。会母夫人以忧恚卒,公乃以例出持服。久之,御史为辨其冤。

  除绍兴路总管。未及考,除山东都转运盐使,召为刑部尚书。先是,汴梁盗杀省臣,矫制除官发府兵,多所诖误。盗败,有诏:止坐首恶,胁从勿论。至是,复议治,连三百余人,族斩刑窜有差。公不从,曰:“已有诏而违之,不可。”丞相高昌王以罪死,又以他事论其弟弃市,送刑部议。公不肯,曰:“狱情未具。”于是复大忤用事者意,改除大都路总管。台官希意,以大兴县尹盗盐草事连公,劾奏坐免。无何,御史郑彦章等辨其诬。除两淮都转运盐使。时海上寇起,江淮间游民群聚贩盐,因而劫商旅为盗。公至,督有司掩捕,获其渠魁,鞠问,尽得其党与。会有为风宪官者被劾,居无锡,与其徒相交结甚厚。及是,起为淮东廉访副使,至即为番案,悉出其囚,按盐司枉勘,召吏抵罪。公遂以老疾谢事,居绍兴,时年七十矣。

  公为浙西经历时,尝出,遇卒牵一囚,见公至,伏地呼枉。公驻马问囚,囚曰:“我湖州农民,姓名为杨信。方家居力农,忽有卒云自浙东来,以强贼见捕,逐受执,不知其由。”公呼卒出所持牒察之,疑有诈,召有司付之。讯,果得诈状,案上。公曰:“此必有故。”命再谳,乃得豪僧沈明仁与杨信争田、故构诈擒信、转致死地使死状,流其僧于海南。公为绍兴,有惠爱于民,嘉禾生于郡,郡人歌之,故以老处绍兴,而民爱敬之如慈父母焉。

  基年少时,闻长老论说郡守政绩,必以宋总管为首称。及来越,始获见公。因访于越士,得公所行之大概,录以为后进式。往年陈万户逐盐贼,被杀海上,其贼即公所督捕,而淮东廉访司所反案出者,今皆为大盗,在江阴,莫能制云。

  ◇寿萱堂记

  会稽山阴余邦用有堂,名曰寿萱,以奉母也。按萱,草名也。《诗》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与萱同音,而谖之义为忘,故草名萱,亦取其能忘忧。北堂谓之背。妇洗在北堂,见于昏礼之文;而萱草忘忧,出于嵇叔夜之论。后世相承,以北堂喻母道,而又有萱堂之称,盖不知其何所据。若唐人“堂阶萱草”之诗,乃谓母思其子,有忧而无欢,虽有忘忧之草,如不见焉。非以萱比母也。又按医书,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谕母,意或出此?盖不可知。然萱能忘忧,既寿矣,又无忧焉,人之所愿欲遂矣。子之奉母,不过欲其如是,则寿萱之名,不必其有所据亦可也。

  夫人欲孝而亲不待,或厄穷而无以为孝,则皆抱终身之恨而不平于天,岂不大可怜哉?余君丰于家,而得寿母以养之,其所受于天者厚矣。《书》称五福,寿、富、康宁居其目之三。康宁也者,无忧之谓也。五福四系于天,而一系乎人,攸好德也。余君业儒而孝于其亲,又以善见推于其乡人,斯可谓之能好德已!人知四者之系于天,而不知天之所佑者德也。《书》曰:“惠迪吉、寿、富、康宁、考终命,惟攸好德者受之。”余君勉乎哉!《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夫积德如水,愈浚而愈深;否则有时而涸矣。余君勉乎哉!

  ◇诸暨州重修州学记

  学校以教民明人伦,见于书传,肇自虞夏,以逮于今,莫不以先代圣人为师。圣人,人伦之至也。自太皞迄于孔子,圣人迭出,莫不以道德被于民物、垂于后世。孔子既出,而天下翕然师孔子。自汉以来,释奠先师,皆于孔子。至唐太宗,遂诏州、县学悉立孔子庙,至今因之无有间。议先孔子者,得志行乎当时,后世不获见闻其言行之详也,而欲学焉,何从而入哉?孔子独无位于时,而以淑其弟子,故论学至孔子而始备。微孔子,师不知所以教,弟子不知所以学,往古之言行无所折衷,而人不知轨范。故至孔子而后大中之论定,亘古今,弥天地,不可易也。是故宰我、子贡、有若孔子之弟子也,其论孔子,或曰“贤于尧舜”,或曰“自生民以来未之有也”,而后世不以之为党。子思,孔子之孙也,其论孔子,则曰“譬如天地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而后世不以之为私。国家仍先代旧制,凡天下郡、县,莫不有学,学皆有孔子庙,立官设教,以作成贤能,至今且百载。承平既久,天下忘危,于是盗贼窃发,而有事于师旅。为郡、县者,往往以戎事供给告疲且怠,故学校多不举。

  奉议大夫伯不花侯来监绍兴之诸暨州,即注意治学事。而州学不修久,墁瓦剥落,梁木蠹腐,且堕且压。侯大以为忧,亟谋新之。会同知张君守正、判官许君汝霖、吕君诚俱以进士受命来佐是州,侯大喜曰:“吾事成矣!”乃与其知州元侯思中、同知张君友仁及山长包君瑛咸会于治事之堂,集吏民,劝儒户之有田而羡于财者,俾以力高下供役,众皆愿听命。乃择木伐石,命之曰:必巩必完。自殿堂以及廊庑、斋居、灵星之门、先贤之祠,罔不毕葺。于是庙益邃以清,学益隆以严,弦诵蔼然,士气为之一新。经始于至正十五年五月,告完于是年七月。乃以其事请记于刘基。

  昔者冉有问于夫子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国家自混一以来以仁泽施于民涵濡飬育蕃衍滋息可谓庶且富矣今乃至相率而为盗庸非典教者失其职耶夫民之所以敢犯法者以其不知人伦也圣人之教行则人伦明矣人伦既明则为民者莫不知爱其亲而不敢为不义以自累为士者莫不知敬其君而不敢自私以偾国事盗贼何由而生亦何由而滋蔓哉诸君子可谓能知治道之本矣可无述乎于是乎为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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