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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朝廷议(2)


  十一年三月,删定官陆九渊上殿轮对,进五札。

  其一曰:“臣读《典》、《谟》大训,见其君臣之间,都、俞、吁、咈,相与论辨,各极其意,了无忌讳嫌疑,于是知事君之义当无所不用其情。唐太宗即位之初,魏徵为尚书右丞,或毁征以阿党亲戚者。太宗使温彦博按讯,非是。彦博言征为人臣,不能着形迹,远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太宗使彦博责征,且曰:自今宜存形迹。征入见曰:臣闻君臣同德,是谓一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但存形迹,则邦之兴衰未可知也。太宗瞿然曰:吾已悔之。数年之间,蛮夷君长,带刀宿卫,外户不闭,商旅野宿,非偶然也。唐太宗固未足为陛下道,然其君臣之间,一能如此,即著成效。陛下天锡勇智,隆宽尽下,远追尧、舜,宜不为难,而临御二十余年,未有太宗数年之效,版图未归,仇耻未复,生聚教训之实,可为寒心。执事者方雍雍于于,以簿书期会之隙,与造请乞怜之人,俯仰酬酢而不倦,道雨旸时若,有咏诵太平之意。臣窃惑之。臣诚恐因循玩习之久,薰蒸渐渍之深,虽陛下刚健,亦不能不销蚀也,凤凰之所以能高飞者在六翮。臣以陛下无以今日所进为如是足矣,而博求天下之俊硕,相与讲论道经邦之职,将见无愧于唐、虞之治朝,而唐太宗诚不足为陛下道。”

  其二曰:“臣少读汉武帝《策贤良诏》,至所谓任大而守重,尝窃叹曰:汉武帝亦安知所谓任大而守重者。自秦而降,言治者称汉、唐,汉、唐之治,虽其贤君,亦不过因陋就简,无卓然志于道者。因陋就简,何大何重之有。今陛下卓然有志于道,真所谓任大而守重。道在天下,固不可磨灭,然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今陛下羽翼未成,则臣恐陛下此志亦不能自遂。陛下此志不遂,则宜其治功之不立,日月逾迈,而骎骎然反出汉、唐贤君之下也。神龙弃沧海,释风云,而与鲵鳅较技于尺泽,理必不如。臣愿陛下益致尊德乐道之诚,以遂初志,则岂惟今天下之幸,千古有光矣。

  其三曰:“臣尝谓事之至难莫如知人。人主诚能知人,则天下无余事矣。管仲尝三战三北,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何所见而遂使小白置弯弓之怨,释拘囚而相之。韩信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不能自业,见弃于人,寄食出胯,萧相国何所见而必使汉王拔于亡卒之中,斋戒设坛而拜之。陆逊,吴中年少书生耳,吕蒙何所见而必使孙仲谋度越诸老将而用之。诸葛孔明耕隆中,徐庶何所见而必欲屈先主枉驾顾之。此四人者,自其已成之效观之,童子知其非常士也,当其穷困未遇之时,臣谓常人之识必无能知之理。人之知识若登梯然,进一级所见逾广,上者能兼下之所见,下者必不能如上所见。陛下诚能坐进此道,使古今人品了然于心目,则四子之事又岂足为陛下道哉。若犹屈凤翼于鸡鹜之群,日与琐者共事,信其俗耳庸目,以是非古今,臧否人物,则非臣之所敢知也。”

  其四曰:“臣尝谓天下之事,有可立致者,有当驯致者。旨趣之差,议论之失,是惟不悟,悟者则可以立致。至如救宿弊之风俗,正久隳之法度,虽大舜、周公复生,亦不能一旦尽如其意。惟其趋向既定,规模既立,徐图渐治,磨以岁月,乃可望其丕变,此则所谓当驯致者。日至之时,阳气即应,此立致之验也。大冬不能一日而为大夏,此驯致之验也。凡事不合天理不当人心者,必害天下,效见之著,无智愚皆知其非。然或者明不烛理,量不容物,一旦不胜其忿,骤为变更,其祸败往往甚于前日。后人惩之,乃谓无可变更之理,真所谓惩羹吹齑,因噎废食者也。自秦、汉以来,治道庞杂,而甘心怀愧于前古者,病正坐此。岁在壬辰,臣省试对策,首篇大抵言,古事是非初不难论,但论于今日多类空言,事体辽绝,形势隔塞,无可施行。末章有云:然则三代之政,其终不可复哉,顾当为之以渐,而不可骤耳。有包荒之量,有冯河之勇,有不遐遗之明,有朋亡之公,于复三代乎何有。臣乃今日复为陛下诵之。”

  其五曰:“臣闻人主不亲细事,故皋陶赓歌致丛脞之戒,周公作《立政》,称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事。唐德宗亲择吏宰畿邑,柳浑曰:陛下当择臣辈以辅圣德,臣当选京兆尹以承大化,尹当求令长以亲细事。代尹择令,非陛下所宜。此言诚得皋陶、周公之旨。今陛下米盐靡密之务,往往皆上累宸听。臣谓陛下虽得皋陶、周公,亦何暇与之论道经邦哉。《荀卿子》曰: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臣观今日之事,有宜责之令者,令则曰:我不得自行其事。有宜责之守者,守亦曰:我不得自行其事。推而上之,莫不皆然。文移往复,互相牵制,其说曰所以防私,而行私者方藉是以藏奸伏慝,使人不可致诘焉。尽忠竭力之人欲举其职,则苦于隔绝而不得遂其志。以陛下之英明,焦劳于上,而事势之在天下者,皆不能如陛下之志,则岂非好详之过耶。此臣所谓旨趣之差,议论之失,而可以立变者也。臣谓必深惩此失,然后能遂求道之志,致知人之明,陛下虽垂拱无为而百事治矣。”

  上反复赞叹。

  十二年五月庚寅,地震。尚书左郎官杨万里应诏上书曰:

  “臣闻言有事于无事之时,不害其为忠,言无事于有事之时,其为奸大矣。南北和好逾二十年,一旦绝使,敌情不测,而或者曰:彼有五单于争立之祸。又曰:彼有匈奴困于东胡之祸。既而皆不验。道途相传,缮汴京城池,开海州漕渠,又于河南、北佥民兵,增驿骑,制马枥,籍井泉,而吾之间谍不得以入,此何为者耶。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一也。或谓金主北归,可为中国之贺,臣以中国之忧正在乎此。此人北归,盖惩创于逆亮之空国而南侵也,将欲南之,必故北之,或者以身镇抚其北,而以其子与婿经营其南也。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二也。臣窃闻论者或谓,缓急淮不可守则弃淮而守江。是不然。昔者吴与魏力争而得合肥,然后吴始安。李煜失滁、扬二州,自此南唐始蹙。今日弃淮而保江,既无淮矣,江可得而保乎。

  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三也。今淮东、西凡十五郡,所谓守帅,不知陛下使宰相择之乎。使枢廷择之乎。使宰相择之,宰相未必为枢廷虑也。使枢廷择之,则除授不自宰相也。一则不为之虑,一则不自己出,缓急败事,则皆曰非我也。陛下将责之谁乎。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四也。且南北各有长技,若骑若射,北之长技也。若舟若步,南之长技也。今为北之计者,日缮治其海舟,而南之海舟则不闻缮治焉。或曰吾舟素具也,或曰舟虽未具而惮于扰也。绍兴辛巳之战,山东、采石之功,不以骑也,不以射也,不以步也,惟舟而已。当时之舟,今可复用乎。且夫斯民一日之扰,与社稷百世之安危,孰轻孰重。事固有大于扰者也。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五也。陛下以今日为何等时耶。金人日逼,疆埸日扰,而未闻防金人者何策,保疆埸者何道,但闻某日修某礼文也,某日进某书史也。是以乡饮理军,以千羽解围也。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六也。臣闻古者人君,人不能悟之,则天地能悟之。今也国家之事,敌情不测如此,而君臣上下处之如太平无事之时,是人不能悟之矣,故上天见灾异,异时荧惑犯南斗,迩日镇星犯端门,荧惑守羽林。臣书生,不晓天文,未敢以为必然也,至于春正月,日青无光,若有两日相摩者,兹不曰大异乎。然天犹恐陛下不信也,至于春日载阳,复有雨雪杀物,兹不曰大异乎。然天犹恐陛下又不信也,乃五月庚寅,又有地震,兹又不曰大异乎。

  且夫天变在远,臣子不敢奏也,不信可也。地震在外,州郡不敢闻也,不信可也。今也,天变频仍,地震辇毂,而君臣不闻警惧,朝廷不闻咨访。人不能悟之,则天地能悟之。臣不知陛下于此悟乎。否乎。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七也。自频年以来,两浙最近则先旱,江、淮则又旱,湖广则又旱。流徙相续,道殣相枕,而常平之积,名存而实亡,入粟之令,上行而下慢。静而无事,未知所以赈救之,动而有事,将何所仰以为资耶。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八也。古者足国裕民,惟食与货。今之所谓钱者,富商巨贾,阉宦权贵,皆盈室以藏之,至于百姓、三军之用,惟破楮券尔。万一如唐泾原之师,因怒粝食,蹴而覆之,出不逊语,遂起朱泚之乱,可不为寒心哉。

  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九也。古者立国必有可畏,非畏其国也,畏其人也。故苻坚欲图晋,而王猛以为不可,谓谢安、桓冲,江左之望,是存晋者二人而已。异时名相如赵鼎、张浚,名将如岳飞、韩世忠,此金人所惮也。近时刘珙可用则早死,张栻可用则沮死,万一有缓急,不知可以督诸军者何人。可以当一面者何人。而金人之所素畏者又何人也。或者谓人之有才,用而后见。臣闻之《记》曰:苟有车,必见其式。苟有言,必闻其声。今曰有其人而未闻其可将可相,是有车而无式,有言而无声也。且夫用而后见,非临之以大安危,试之以大胜负,则莫见其用也。平居无以知其人,必待大安危、大胜负而后见焉,成事幸矣,万一败事,悔何及耶。昔者谢玄之北御苻坚,而郗超知其必胜。桓温之西伐李势,而刘惔知其必取。

  盖玄履屐之间无不当其任,温于蒱博,不必得则不为,二子于平居无事之日,盖必有以察其小而后信其大也,岂必大用而后见哉。臣所谓言有事于无事之时者十也。愿陛下超然远见,昭然早寤:勿恃圣德之崇高,而增其所未能。勿恃中国之生聚,而严其所未备。勿以天地之变异为适然,而法宣王之惧灾。勿以臣下之苦言为逆耳,而体太宗之导谏。勿以女谒近习之害政为细故,而监汉、唐季世致乱之由。勿以仇雠之包藏为无他,而惩宣、政晚年受祸之酷,责大臣以通知边事军务,如富弼之请。勿以东、西二府异其心,委大臣以荐进谋将,如萧何所奇。勿以文、武两途而殊其辙。勿使赂宦者而得旄节,如唐大历之弊。勿使货近幸而得招讨,如梁段凝之败。以董蜀之心而董荆、襄,使东西形势之相接。以保江之心而保两淮,使表里唇齿之相依。勿以海道为无虞,勿以大江为可恃,增屯聚粮,治舰扼险。君臣之所咨访,朝夕之所讲求,姑置不急之务,唯专备敌之策,庶几上可消于天变,下可不堕于敌奸。然天下之事,有本根,有枝叶。臣前所陈,枝叶而已,所谓本根,则人主不可以自用。人主自用则人臣不任责,然犹未害也,至于军事,而犹曰:谁当忧此,吾当自为。今日之事,将无类此。《传》曰:水木有本原。圣学高明,愿留心于所以为本原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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