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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朝廷议(1)


  孝宗隆兴元年冬十月辛巳,召朱熹入对垂拱殿。

  先是,帝即位,诏中外臣庶陈时政阙失。熹时监南岳庙,上封事,首言:

  “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次言:“修攘之计不时定者,讲和之说误之也。夫金虏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其不可和也,义理明矣。而或者犹为是说者,其意必曰,今根本未固,形势未成,进未有可以恢复中原之策,退未有可以备御冲突之方,故不得已而出于此,因得以其间,从容兴补而大为之备。以臣策之,则议者所谓根本未固,形势未成,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何为而然哉。正以有讲和之说故也。此说不罢,则天下事无一可成之理。何哉。进无生死一决之计,而退有迁延中已之资,则人之情虽欲勉强自力于进为,而其气固已涣然离沮而莫之应,气为势所分,志为气所夺也。故今日讲和之说不罢,则陛下之励志必浅,大臣之任责必轻,将士之赴功必缓,官人百吏之奉承必不能悉其心力以听上之所欲为。然则根本终欲何时而固,形势欲何时而成,恢复又何时而可图,守备又何时而可恃哉。其不可冀明矣。臣愿陛下断以义理之公,参以利害之实,罢黜和议,追还使人,自今以往,闭关绝约,任贤使能,立纪纲,厉风俗,使吾修政事、攘夷狄之外,了然无一毫可恃以为迁延中已之资,而不敢怀顷刻自安之意。然后将相军民,远近中外,无不晓然知陛下之志必于复仇启土,而无玩岁愒日之心,更相激励,以图事功。数年之外,志定气饱,国富兵强,于是视吾力之强弱,观彼衅之浅深,徐起而图之,中原故地,不为吾有而将焉往。”

  次言:“四海利病系斯民之休戚,斯民之休戚系守令之贤否。监司者守令之纲,朝廷者监司之本,欲斯民之得其所,本原之地亦在朝廷而已。今之监司奸赃狼籍肆虐以病民者,莫非宰执、台谏之亲旧宾客,顾陛下无自而知之耳。”上异其言。

  至是,召熹入对。熹复陈三札,一言:“大学之道,本于格物。格物者穷理之谓也。谓之理则无形而难知,谓之物则有迹而易睹。必因物求理,使了然无毫发之差,则应事自然无毫发之谬。是以意诚、心正而身修,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今劝讲之臣所以闻于陛下者,不过记诵词章之习,而陛下又不过求之老子、释氏之书。是以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能随事以观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未能即理以应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是以举措之间,动涉疑贰,听纳之人,未免蔽欺,由不讲乎大学之道,而溺心于浅近虚无之过也。愿博访真儒知此道者,讲而明之,则今日之务,所当为者不得不为,所不当为者不得不止。”

  次言:“今之论国计者有三,曰战,曰守,曰和。此三说者,是非相攻,可否相夺。谈者各饰其私,听者不胜其眩,由不折于义理之根本,而驰于利害之末流故也。君父之仇不共戴天者,乃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发于至痛不能自已之同情,而非专于一已之私也。国家之与北虏,其不可与共戴天,明矣。今日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此皆天理之自然,非人欲之私忿也。”

  三言:“先王制驭夷狄之道,其本不在威强而在乎德业,其备不在边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兵食而在乎纪纲。愿开纳谏诤,黜远邪佞,杜塞幸门,安固邦本。四者为急先之务,庶几形势自强,而恢复可冀矣。”时,朝廷遣王之望使金约和未还,宰臣汤思退等皆主和议,而近习曾觌、龙大渊招权,故奏及之。三札所陈,不出封事之意而加剀切焉。熹初读第一札,上为动容听纳,至第二札论复仇之义,上遂默然。

  淳熙四年三月己酉,吕祖谦入对,上言曰:“夫治道体统,上下内外不相侵夺而后安。曏者陛下以大臣不胜任而兼行其事,大臣亦皆亲细务而行有司之事,外至监司守令职任,率为其上所侵,而不能令其下。故豪猾玩官府,郡县忽省部,掾属凌长吏,贱人轻柄臣。平居未见其患,一旦有急,谁与指麾而伸缩之耶。如曰臣下权任大重,惧其不能无私,则有给舍以出纳焉,有台谏以纠正焉,有侍从以询访焉,傥得端方不倚之人分处之,且无专恣之虑,何必屈至尊以代其劳哉。人之关鬲脉络少有壅滞,久则生疾。陛下于左右虽不劳操制,苟玩而弗虑,则声势浸长,趋附浸多,过咎浸积,内则惧为陛下所谴而益思壅蔽,外则惧为公论所疾而益肆诋排。愿陛下虚心以求天下之士,执要以总万事之机,勿以图任或误而谓人多可疑,勿以聪明独高而谓智足遍察,勿详于小而忘远大之计,勿忽于近而忘壅蔽之萌。”

  又言:“国朝治体,有远过前代者,有视前代为未备者。夫以宽大忠厚建立规模,以礼逊节义成就风俗,此所谓远过前代者也。故于俶扰艰危之后,驻跸东南逾五十年,无纤毫之虞,则根本之深可知矣。然文治可观,而武绩未振,名胜相望,而干略未优。故虽昌炽盛大之时,此病已见,是以元昊之难,范、韩皆极一时之选,而莫能平殄,则事功之不竞从可知矣。臣谓今日事体,视前代未备者,固当激励而振起,视前代远过者,尢当爱护而扶持。”帝善之。

  六年夏,旱,诏求直言。知南康军朱熹上疏,略曰:“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盖纪纲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有所系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闭塞私邪,然后可得而正。今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二三近习之臣。上以蛊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悦于功利之卑说,不乐庄士之谠言,而安于私暬之鄙态。下则招集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文武汇分,各入其门,所喜则阴为引援,擢寘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挤排。交通货赂,所盗者皆陛下之财。命卿置将,所窃者皆陛下之柄。陛下所谓宰相、师傅、宾友、谏诤之臣,或反出其门墙,承望其风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过龌龊自守,而未尝敢一言以斥之。其甚畏公论者,乃能略警逐其徒党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伤,而终亦不敢正言以捣其囊橐窟穴之所在。势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复出于朝廷,而出于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独断,而实此一二人者阴执其柄。盖其所坏,非独坏陛下之纪纲而已,并与陛下所以立纪纲者而坏之。使天下之忠臣贤士,深忧永叹,不乐其生,而贪利无耻敢于为恶之人,四面纷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然则民又安得而恤,财又安得而理,军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复,宗社之仇耻又何自而雪耶?”

  帝读之大怒,曰:“是以我为亡也。”熹以疾请祠,不报。谕赵雄令分析。雄言于帝曰:“士之好名者,陛下疾之愈甚,则人之誉之者愈众,无乃适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长而用之,彼渐当事任,能否自见矣。”帝以为然,熹任职如故。

  八年十一月己亥,朱熹奏事延和殿。熹去国二十年,复得见上,极陈灾异之由,与夫修德任人之说,凡两札。大略谓“陛下临御二十年间,水旱、盗贼,略无宁岁。意者,德之崇未至于天欤。业之广未及于地欤。政之大者有未举,而小者无所系欤。刑之远者或不当,而近者或幸免欤。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欤。大臣失其职,而贱者窃其柄欤。直谅之言罕闻,而謟谀者众欤。德义之风未着,而污贱者骋欤。货赂或上流,而恩泽不下究欤。责人或已详,而反躬有未至欤。夫必有是数者,而后足以召灾而致异,而陛下未悟也。”又言:“陛下即政之初,盖尝选建豪英,任以政事。不幸其间不能尽得其人,是以不复广求贤哲,而姑取软熟易制之人以充其位。于是左右私亵,使令之贱,始得以奉燕闲,备驱使,而宰相之权日轻。又虑其势有所偏,而因重以壅已也,则时听外庭之论,以阴察此辈之负犯而操切之。陛下既未能循天理公圣心以正朝廷之大体,则固已失其本矣,而又欲兼听士大夫之公言,以为驾驭之术。则士大夫之进见有时,而近习之从容无间,士大夫之礼貌既庄而难亲,其议论又苦而难入,近习便嬖侧媚之态既足以蛊心志,其胥吏狡狯之术又足以眩聪明,此其生熟甘苦既有所分,恐陛下未及施其驾驭之术而已堕其计中矣。是以虽欲微抑此辈,而此辈之势日重,虽欲兼采公论,而士大夫之日轻。重者既挟其重以窃陛下之权,轻者又借力于所重以为窃位固宠之计。中外相应,更济其私,日往月来,浸淫耗蚀,使陛下之德业日隳,纪纲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愁民怨,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洊臻。群小相挺,人人皆得满其所欲,惟有陛下了无所得,而国家顾乃独受其弊。”上为动容竦听。熹因条陈救荒之策,画为七事以进,上皆纳之。又下熹“社仓法。”于诸路。

  “社仓法。”者,先是干道中,熹里居,值饥民艰食,请于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赈贷,夏受粟于仓,冬则加息计米以偿。自后随年敛散,歉蠲其息之半,大饥则尽蠲之。凡十有四年,以元数六百石还官,见储米三千一百石以为社仓,不复收息,每石止收耗米三升。以故一乡四五十里间,虽遇歉年,民不缺食。其法以十家为甲,甲推一人为首,五十家则推一人通晓者为社首。其逃军及无行之士与有税粮衣食不缺者,并不得入甲。其应入甲者,又问其愿与不愿,愿者开具一家大小口若干,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岁以下者不预,置籍以贷之。其以湿恶不实还者有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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