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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朝廷议(3)


  十五年十二月,朱熹上封事,言大本、急务。

  “大本者陛下之心。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纪纲,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是也。臣辄以陛下之心为天下之大本者,何也。天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而无一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人主之心既正,则视明听聪,周旋中礼,而身无不正。是以所行无过不及,而惟执其中,虽以天下之大,而无一人不归吾之人者。然邪正之验著于外者,莫先于家人,而次及于左右,然后有以达于朝廷而及于天下。若宫闱之内,端庄斋肃,后妃有《关雎》之德,后宫无盛色之讥,贯鱼顺序,而无一人敢恃恩私以乱典常,纳贿赂而行请谒,此则家之正也。贵戚近臣,携仆奄尹,陪侍左右,各恭其职,而上惮不恶之严,下谨覆盆之戒,无一人敢通内外,窃威福,招权市宠,以紊朝政,此则左右之正也。内自禁省,外彻朝廷,二者之间,洞然无有毫发私邪之间,然后发号施令,群听不疑,进贤退奸,众志咸服,纪纲得以振而无侵挠之患,政事得以修而无阿私之失,此朝廷、百官、六军、万民无敢不出于正,而治道毕也。心一不正,则是数者固无从而得其正,是数者一有不正而曰心正,则亦安有是理哉。宫省事禁,臣固有不得而知者,然不见其形而视其影,则爵赏之滥,货赂之流,闾巷窃言,久已不胜其籍籍矣。臣窃以是窥之,则陛下所以修之家者,恐未有以及古之圣王也。至于左右便嬖之私,恩遇过当,往者渊、觌、说、抃之徒,势焰薰灼,倾动一时,今已无可言矣,独有前日臣所面奏者,虽蒙陛下委曲开譬,然臣之愚终窃以为,此辈但当使之守门传令,供扫除之役,不当假借崇长,使得逞邪媚、作淫巧于内,以荡上心,立门庭、招权势于外,以累圣政。而其有才无才,有罪无罪,自不当论,况其有才适所以为奸,有罪而不可复用乎。臣之痛心,始者惟在于此,比至都城,则又知此曹之用事者,非独此人,而侍从之臣盖已有出其门者矣。至其纳财之途,则又不于士大夫而专于将帅。陛下竭生灵之膏血以养军士,本非得已,而为将帅者,巧立名色,头会箕敛,阴夺其粮赐,而行货赂于近习,以图进用。此既厌足矣,然后时以薄少号为羡余,阴奉燕私之费,以嫁士卒怨怒之毒于陛下。而陛下不悟,反宠昵之,以是为我之私人,至使宰相不得议其制置之得失,给谏不得论其除授之是非。以此而观,则陛下所以正其左右,未及古帝王又明矣。且私之得名,何为也哉,据已分之所独有,而不得以通乎其外之称也。匹夫以一家为私,诸侯以一国为私,至于天子,则穷覆极载,莫非已分之所有,而无外之不通矣,又何以私为哉。今以不能胜其一念之邪而至于有私心,以不能正其家人近习之故而至于有私人,以私心用私人则不能无私费。于是内损经费之入,外纳羡余之献,而至于有私财。陛下上为皇天之所子,全付所覆,使其无有私而不公之处,其所以与我者,亦不细矣,乃不能充其大,而自为割裂以狭小之,使天下万事之弊莫不由此而出,是岂不可惜也哉。若以时势之利害言之,则天下之势,合则强,分则弱,故诸葛亮之告其君曰: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当是之时,昭烈父子以区区之蜀,抗衡天下十分之九,规取中原,以兴汉室。以亮忠智,为之深谋,而其策不过如此。夫以蜀之小,而于其中又以公私自分彼此,如两国然,则是将以梁、益之半,图吴、魏之全。又且内小人而外君子,废法令而保奸回,则是此两国者,又自相攻,而其内之私者常胜,外之公者常负也。外有邻敌之虞,内有阴邪之寇,日夜夹攻而不置,为国家者亦已危矣。夫以义理言之既如彼,以利害言之又如此,则今日之事如不早正,臣恐陛下之心虽劳于求贤,而贤人终不得用,所用者皆庸缪憸巧之人,虽勤于立政,而善政必不得立,所行者皆阿私苟且之政,日往月来,养成祸本,臣窃寒心,不知陛下何以善其后也。然则臣之所谓天下大本惟在陛下之一心者,可不汲汲皇皇而求有以正之哉。至于辅翼太子之说,则臣窃怪陛下所以调护东宫者,何其疏略之甚也。

  夫立太子而不置师傅、宾客,则无以发其隆师、亲友、尊德、乐义之心,独使春坊使臣得侍左右,则无以防其戏慢媟狎、奇邪杂进之害。至于皇孙,德性未定,又非皇太子之比。谓宜深诏大臣,讨论前代典故,东宫别置师傅、宾客之官,使与朝夕游处,罢去春坊使臣,而使詹事、庶子各复其职。又置赞善大夫,拟谏官以箴阙失。王府则稍仿《六典》亲王之制,置傅友咨议,以司训导。置长史司马,以总众职。妙选耆德,不杂他材,皆置正员,不为兼职,明其职掌,以责功效。此今日急务之一也。至于选任大臣之说,则以陛下之聪明,岂不知天下事必得刚明公正之人而后可任也哉,其所以常不得如此之人而反容鄙夫之窃位者,非有他也,直以一念间未能撤其私邪之蔽,而燕私之好,便嬖之流,不能尽由于法度。若用刚明公正之人以为辅相,则恐其有以妨吾之事,害吾之人,而不得肆。是以选抡之际,常先排摈此等,置之度外,而后取凡疲懦软熟,平日不敢直言正色之人而揣摩之。又于其中得其至庸极陋,决可保其不至于有所妨者,然后举而加之位。是以除书未出,而物色先定,姓名未显,而中外已逆知其决非天下第一流矣。

  夫其所以取之者如此,故任之不得而重,而彼之自任亦轻。以至庸之材当至轻之任,则虽名为大臣,而其实不过供给唯诺,奉行文书,如吏卒之为而已,求其有以辅圣德、修朝政而振纪纲,不待智者而知其不能也。陛下试反是心以求之,不求其可喜,而求其可畏,不求其能适吾意,而求其能辅吾德,不忧其自任之不重,而常恐吾所以任之者未尽,不为燕私近习一时之计,而为宗社生灵万世无穷之计,若是而犹曰不得其人,岂理也哉。至于振肃纪纲,变化风俗之说,则以陛下一念既未能去其私邪之蔽,而宫省之间,禁密之地,凡为不公不正者,得以盘据窟穴于其间。至其败露,则又未能深割私爱,付诸外庭之议,论以有司之法,是以纪纲不容,无所挠败,而所以施诸外者,亦因是而不欲深切究治。纪纲既坏于上,风俗颓弊于下,盖其为患之日久矣,而浙中为尤甚。大率习为软美之态,依阿之言,而以不务是非,不辨曲直为得计。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御下,亦不肯稍拂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则千途万辙,经营计较,惟得之求,无复廉耻。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一用此术,而不复知有忠义名节之可贵。一有刚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间,则群议众排,指为道学之人,而加以矫激之罪。盖自朝廷以及闾巷,十数年间,以此二字禁锢天下之贤人君子,复如崇、宣间所谓元祐学术者。呜呼,此岂盛世之事,而尚复忍言之哉。又其甚者,乃敢诵言于众,以为陛下尝谓今日幸无变故,虽有仗节死义之士,亦何所用。

  夫仗节死义之士,当平居无事,诚若无所用者,然古之人君所以必汲汲以求之者,盖以如此之人,临患难而能外死生,则其在平世必能轻爵禄,临患难而能尽忠节,则其在平世必能不诡随。平居无事时,得而用之,则君心正于上,风俗美于下,足以逆折奸萌,潜消祸本,自然不至真有仗节死义之事,非谓必知后日当有变故,而预畜此人以拟之也。惟其平日自恃安宁,便谓此等人材必无所用,而专取一种无道理、无学识、重爵禄、轻名义之人,以为不务矫激而尊宠之,是以纪纲日坏,风俗日偷,非常之祸伏于冥冥而发于一朝,平日所用之人,交臂降叛而无一人可同患难,然后前日摈弃流落之士,始复不幸而着其忠义。如唐天宝之乱,其将相贵戚皆已顿颡贼庭,而起兵讨贼,至于杀身湛族而不悔,如巡、远、杲卿之流,则远方下邑,人主不识其面目之人也。使明皇早得巡等而用之,岂不能销患于未萌。巡等早见用于明皇,又岂至真为仗节死义之举哉。商鉴不远,此识者所以深恨于或者之言也。至于爱养民力、修明军政之说,则民力之未裕,生于私心之未克,而宰相、台谏失职。军政之未修,生于私心之未克,而近习得以谋帅臣,皆已极陈于前矣。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其本皆在于陛下之一心。一心正则六事无不正,一有人心私欲以介乎其间,则虽欲惫精竭力以求正夫六事者,亦将徒为文具,而愈至于不可为。故所谓天下之大本者,又急务之最急,而尤不可以少缓者,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图之。”

  疏入,漏下七刻,帝已就寝,亟起,秉烛读之终篇,然竟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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