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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15

  第一个月,相互了解——有点困难。

  第二个月,尝试接受各自在第一个月得知的彼此情况——容易得多。

  第三个月,盒子送到,情况很棘手。

  刚开始,连解释“月”是什么意思也很成问题。对住惯了拉缪拉的亚瑟来说,事情简单而又让人愉快。这里的一天是二十五个小时多几分钟,意思就是每天他都可以在床上多躺一个钟头,当然免不了要定期调表,不过这本来就是亚瑟的乐趣所在。

  这里恒星和卫星的数量也让他觉得很亲切:一样一个,和他时而停留的某些星球截然相反,那些地方恒星和卫星的数量都多得荒谬。

  拉缪拉环绕它唯一的恒星转一圈需要三百天,数字很不错,因为这意味着一年不会怎么过也过不完。卫星一年绕拉缪拉转九圈稍微多一点,意味着一个月比三十天稍微多一点,这是多么绝妙啊,因为这样你就稍微多了一点时间,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拉缪拉不但像地球像得让人安心,反而比地球更加完美。

  但任意恰恰相反,以为自己被困在了周而复始的噩梦里。她会哭得肝肠寸断,觉得月亮要来抓她。月亮每天夜里挂在天上,月亮一走开,太阳就爬出来跟着她。如此重复,永无止境。

  翠丽安提醒过亚瑟,说任意之前的生活不怎么有规律,现在适应起来估计会有困难,但亚瑟没料到她会真的对着月亮嚎叫。

  他怎可能料到会遇到这些事情?

  女儿?

  他的女儿?他和翠丽安何曾好过——对吧?要是好过,他无论如何都会记得。难道不是赞法德?

  “物种不同啊,亚瑟,”翠丽安这么回答他,“下决心要孩子以后,医生给我做了各种各样的遗传学测试,最后只找到了一个相配的样本。事后我才忽然明白过来,复检证明我猜得没错。他们一般不告诉当事人,但在我的坚持之下让步了。”

  “你是说你去了DNA银行?”亚瑟的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

  “对。不过话也说回来,她并不像名字那么‘任意’,因为你是唯一的智人捐献者。不得不承认,你还真喜欢飞来飞去。”

  亚瑟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闷闷不乐的女孩,女孩很没样子地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可什么时候……多久……?”

  “你想问她几岁?”

  “对。”

  “问错问题了。”

  “什么意思?”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什么?”

  “呃,在我个人的时间线上,我估计她生下来已经有十年了,但她显然要大得多。你要明白,我把生命消耗在顺着时间线前后奔波上。工作嘛。我去采访的时候总是带上她,但毕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后来我把她留在日托时间区里,但这么一来时间就算不准了。早上你把孩子留在那儿,到晚上你根本就搞不清楚孩子长大了多少。有次我把她放在一个地方,一小时后回来却发现她已经过了青春期。我已经尽到了责任,亚瑟,现在轮到你了。我还有一场战争要报道呢。”

  翠丽安离开后,亚瑟度过了他这辈子最长的十秒钟。诸位都知道,时间是相对的。你以光速在星际间旅行好多光年,等你回来,你只老了几秒钟,而双胞胎兄弟姐妹却老了二十、三十、四十或者天晓得多少岁——具体多少,取决于你去的地方有多远。

  这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尤其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孪生兄弟姐妹的话。你只离开几秒钟就回来了,不够让你做好思想准备,迎接忽然离奇膨胀的家庭关系。

  十秒钟的沉默也不够让亚瑟重新组织他对自己和人生的看法,因为他的生命中忽然多了个女儿,而今早起床时他还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概念。十秒之内不可能建立起深刻的家庭情感纽带,这和你以多快速度去了离他们多远的地方没关系;看着门口盯着地板的女孩,亚瑟只感到惶恐、困惑和麻木。

  他觉得没必要假装自己不惶恐。

  他走过去拥抱女孩。

  “我不爱你,”他说,“非常抱歉。我甚至都还不认识你。不过请你给我几分钟时间。”

  我们生活在奇异的时代。

  我们同时也生活在奇异的地方:每个人生活在各自的宇宙里。我们用来填充各自宇宙的人只是影子,来自与你的宇宙相交的其他宇宙。要看清这令人困惑、无限递归的复杂宇宙,说出“噢,嗨,艾德!晒得好黑。卡罗尔怎么样?”之类的话,你需要大量的过滤技巧,一切智能生物最终都必须进化出这种能力,用以保护自己,不去思考他们在其中浮沉折腾的滚滚混沌。所以,就放过你的孩子吧,好吗?

  ——摘自《疯狂分形宇宙的育儿指南》

  “这是什么?”

  亚瑟几乎就要放弃。言下之意:他还不打算放弃。他决定不会放弃。现在肯定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放弃。可是,假如他属于那种会随随便便放弃的人,现在他无疑就会放弃了。

  性格阴沉,脾气恶劣,总想去古生代玩,不明白走到哪儿重力为啥就跟到哪儿,朝着太阳嚷嚷叫它别追着自己跑——这还没完,任意拿了亚瑟的切肉刀去挖石子儿,然后捡起石子儿扔居然敢用不敬眼神看她的皮卡鸟。

  亚瑟甚至不知道拉缪拉也有古生代。根据老唠叨巴格的说法,这颗星球是在一个伏龙日下午四点半突然从一只巨蠼螋的肚脐眼里钻出来的。尽管亚瑟是久经风霜的老星际旅行家,想当初普通教育水平的物理学和地理学分数都不错,对这个说法颇为怀疑,但觉得和老唠叨巴格争辩纯属浪费时间,况且也毫无意义。

  他叹了口气,坐下修补劈了刃、变了形的刀具。他必须要爱她,哪怕这会害死他或她或他和她也在所不惜。当父亲并不容易。他知道谁也没说过容易,但问题不在于容不容易,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当父亲。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从制作三明治里挤出来的每时每刻都耗在了她身上,陪她聊天,带她散步,和她坐在山坡上,望着太阳落下村庄所在的山谷,尽量了解她的生活,尽量解释他的生活。实在太困难了。除了几乎相同的遗传基因,两人之间的共同之处只有一颗石子儿大——更确切地说,只有翠丽安那么大,但两人关于她的观点略有不同。

  “这是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任意在和他说话,而他一直没注意到——更确切地说,是他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这不是她平时和他说话时怨毒而好斗的声音,而只是在提问罢了。

  亚瑟惊讶地环顾四周。

  她坐在茅屋角落里的高脚凳上,弓着背,膝盖并拢,分开双脚,黑发盖在脸上,眼睛看着双手捧着的什么东西。

  亚瑟走过去,有点紧张。

  任意的情绪变化非常难以预测,但迄今为止都在各种糟糕的情绪之间切换。恶毒的反责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变成自怨自怜,接着是长时间的阴郁与绝望拉锯战,其间点缀着忽然爆发的对无生命物体的无因暴力行为和去电子俱乐部的强烈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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