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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拉缪拉别说没有电子俱乐部了,根本就没有任何俱乐部,更何况这儿连电都没有。拉缪拉有铁匠铺和面包房,有几辆大推车和一口井,这些东西代表了拉缪拉科技的最高水平;任意难以抑制的愤怒有很大一部分源自她无法理解这鬼地方为啥这么落后。

  任意的手腕上植入了一小块弹性视频板,能收到亚以太电视信号,可这完全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因为电视上充满了让人兴奋得发疯的新闻,但都发生在银河系的其他地方,唯独和此处无关。电视上还经常有她母亲的消息,她撇下任意后跑去报道战争新闻,不过那场战争看起来不会开打了,就算开打,由于缺乏像样的情报搜集工作,风向也将大不相同。电视还让任意看到无数大冒险节目,里面有各式各样昂贵得难以想象的飞船互相碰撞。

  村民完全被她手腕上闪烁的美妙魔幻图像迷住了。他们只见过一艘飞船坠毁,但那次坠机非常恐怖而残酷,令人震惊,造成了那么可怕的灾祸、大火和死亡,因此他们被蒙蔽了视线,没能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种娱乐。

  老唠叨巴格完全被镇住了,立刻将任意视为鲍勃的使者,但马上又认定鲍勃派她来实际上是为了检验他有没有耐性,甚至虔不虔诚。撞毁飞船的数量也让他警醒,因为他必须把每次撞毁编进他的神圣故事,否则就抓不住村民的注意力了,村民会时不时溜走,盯着任意的手腕看个没完。

  此刻她没有在看手腕,手腕上的设备关着。亚瑟默默地在她身旁蹲下,看她在端详什么。

  她在端详他的手表。他去附近瀑布下冲凉的时候摘掉了手表,任意发现了,正在研究那是什么。

  “一块手表而已,”他说,“能告诉你时间。”

  “我知道,”她说,“但你总是摆弄来摆弄去,上面还是显示不出正确的时间。连个边都沾不上。”

  她点亮腕屏,上面自动出现当地的时间读数。腕屏早就不动声色地测量了当地的重力和公转冲量,确定了太阳的位置,追踪太阳在天空中的运动路线,这些都是在任意抵达后几分钟内完成的。接下来,腕屏很快从周围环境中找到线索,判断出当地的惯用单位,据此自行重设参数。腕屏连续不断地做这些事情,假如你不但经常穿梭空间,还同样多地穿梭时间,那么这个功能就非常有用了。

  任意对着父亲的手表皱起眉头,这东西可没有那些本事。

  亚瑟很喜欢这块手表,它属于他自己永远也买不起的那种东西。那是满心愧疚的有钱教父送亚瑟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他不但忘记了亚瑟之前的每个生日,还忘记了亚瑟的名字。这块手表能显示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和月相;坑坑洼洼的背面,已经几乎无法辨认的字母刻着“给亚伯特,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和一个错误的日期。

  近几年,这块手表经历了不少保修范围之外的事情。当然了,他不认为保修条款会声明精确报时的前提包括仅限于地球的重力场和磁场内使用、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整颗行星不会爆炸和诸如此类的其他条件。这些前提太基本了,连律师都会漏掉。

  还好他这块手表是上发条的,更准确地说,是自动上发条的,因为如今全银河系哪儿都找不到完全符合地球尺寸和功率标准要求的电池。

  “那这些数字都是什么?”任意问。

  亚瑟从她手里拿过手表。

  “贴近边缘的数字表示小时。左边的小窗显示着‘THU’,那是星期四的意思,这个数字是十四,说明今天是五月的第十四天,这边这个小窗显示的是月份。

  “顶上新月形状的小窗显示的是月相。换句话说,就是月亮有多少部分被太阳照亮,这依赖于太阳、月亮和——呃——地球三者的相对位置。”

  “地球,”任意说。

  “对。”

  “你就是从地球来的,妈妈也是从地球来的,对吧?”

  “对。”

  任意从他手里拿过手表,重新看来看去,显然被什么事情难住了。她把手表举到耳边,一脸困惑地听了许久。

  “这是什么怪声音?”

  “那是手表在嘀嗒走动,发出声音的是驱动手表的机械系统,叫做‘发条装置’,由各种互相咬合的齿轮和弹簧构成,能够驱动指针绕表盘旋转,速度恰好符合小时、分钟、日,等等等等。”

  任意继续盯着手表不放。

  “你觉得很困惑,”亚瑟说,“为什么?”

  “是很困惑,”任意最后说,“为什么都要用硬件实现呢?”

  亚瑟说咱们去散散步吧。他觉得有些事情他们应该讨论一下,这次任意就算并不特别顺从和乐意,至少也没有咆哮怒吼。

  在任意看来,一切同样怪得离奇。实话实说,她并没有存心和亚瑟过不去,只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和做什么。

  这家伙是谁?她难道应该过这种生活?她难道应该在这颗星球上过这种生活?通过眼睛和耳朵不断向她扑来的这个宇宙是什么?它有什么用处?它有什么目的?

  她出生在一艘从一处去另一处的太空船上,太空船抵达了另一处,结果另一处只是某一处,你又要从这里去另另一处,如此等等。

  因此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出现在别的什么地方。来错了地方的感觉于她而言完全正常。

  持续不断的时间旅行只是让这个问题越来越复杂,最后她觉得自己不但总是待错了地方,而且多半还来错了时间。

  她没有注意到这种感觉,因为她始终只有这一种感觉,就仿佛虽说她去的地方总要穿增重服或反重力服,通常还要戴上特制的呼吸装置,但她从来没有觉得奇怪过。唯一让她觉得自在的地方就是她给自己设计居住的地方:电子俱乐部里的虚拟现实。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真能适应真实宇宙。

  真实宇宙包括这个叫拉缪拉的鬼地方——母亲居然就这么把她撇在这儿,也包括这个男人——他送给她生命这份不可思议的珍贵礼物,只为了换取一次升舱。还好他和气又友善,否则麻烦就大了。说真的。她口袋里有块磨得特别锋利的石头,能惹出许多大麻烦。

  如果没有受过良好的训练,从他人的角度看问题有可能非常危险。

  他们来到亚瑟特别喜欢的地方坐下,这个小山坡俯瞰山谷。太阳正落向村庄背后。

  这儿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讨亚瑟喜欢,因为能稍微看见隔壁山谷里的情形:森林里犁出一条惨烈的黑色深沟,他的飞船就坠毁在那里。不过也有可能他就是为此总往这儿跑的。有很多地方可以欣赏拉缪拉绿意盎然的乡野风光,但吸引他的只有这个地方:视野边缘藏着一个恐惧和痛苦的黑暗角落。

  自从被村民从残骸里救出来以后,他还没有回去看过。

  做不到。

  承受不了。

  事实上,坠机后的第二天他朝残骸走了好长一段路,当时冲击导致的麻木和眩晕还没过去。他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身上有几处严重烧伤,思路还很不连贯,但就是坚持要村民带他去,村民不情愿地带他去了。不过,他没能走到大地冒泡融化的那个地方,而是在半路上蹒跚着离开,再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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