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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史道福答应了几声,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铺后面,把经过告诉了他阿婶,还问:“是不是要告诉他……我们把孩子送到了孤儿院?”

  从史道福的口中,道出了“刘根生”这个名字来,哈山和白老大,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古怪的声音,面色煞白。

  史道福的阿婶一听,吓得站不稳,双手乱摇:“你发神经……说给他听,他铁定一把火烧掉房子,把你我两人烧死在里面。”

  史道福当时倒还明理:“要不,秘密去通知他,孩子送到孤儿院去了,他找到孤儿院去,要是能令他父子团聚,也是一件积阴德的好事。”哈山听到这里,骂了一句极难听的上海话:“你结果当然没有去。”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话骂得脸色铁青,吭声道:“我去了,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写某年某月某日,婴儿被送到了孤儿院,我估计他至少曾见过上海几千个皮鞋匠,也不会知道是谁告诉他的,我拿着信,送到三马路……他说的那家旅店——”

  史道福拿着信,本来准备一进门把信交给柜枱,转给刘根生的,可是他为人精细,一想不对,刘根生要是向柜枱去问送信人的样子,也还是可以把他找出来的,所以他伸手招来了一个小瘪三,给了他两角洋钿,叫小瘪三送信进去,并且告诉小瘪三,送了信之后,三天之内,非但不要再在三马路出现,连大马路、二马路、四马路也别逗留。

  小瘪三一口答应,信送了进去,史道福躲在对马路,小瘪三出来不久,他正准备离去,就看到一辆马车,来到旅店门口,车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来,那男的正是刘根生,那女的却穿着洋服,看来不像是中国人,史道福一时好奇,就站住了来看。

  刘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却又不是白种人,一头头发,棕色而又鬈曲,看来二十出头,十分美丽,眼大鼻高,神情焦急之极。

  哈山听到这里,又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因为史道福在那时看到的那个洋女人,极可能就是他的母亲。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摇了摇头:“那年你十九岁?我应该是十五岁,虽然已经离开了孤儿院,但是他们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儿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将我找出来的,他们为甚么不来找我?”

  史道福摇头:“我不知道。”

  哈山:“你吹大牛!你根本没有写那封信。”

  史道福又发了急:“我要是乱话三千,叫我绝子绝孙,不得好死。”

  白老大叹了一声:“你说下去。”

  史道福仍然怒视了哈山一眼:“我看着他们进了旅店,想他们一定会看到我的信,就没有我的事情了,所以就回去了。”

  哈山冷冷地道:“就这样?”

  史道福也怒:“你还想怎么样?你在我这里,得了那么多消息,还想怎么样?”

  哈山想想也是,就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喃喃地道:“他们为甚么不到孤儿院来找我?他们为甚么不到孤儿院来找我?”

  一个从小就是孤儿的人,心理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儿童时代如此,少年时期和青年时也一样,甚至到了老年,这种心态,仍然不会改变,而且更加浓烈——多少年来的盼望,一旦成为事实,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哈山两度昏厥,固然由于他年纪老,可是心情实在太激动,也是原因之一。

  而当他这时,知道他的父母,当年应该可以到孤儿院去找他,却没有采取行动之时,他更有加倍的被遗弃的伤心,连问了两三遍之后,竟然抽噎起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大声道:“好了,哭甚么?他们为甚么不来找你,你可以去问他,你老爹又没有死,你哭甚么?”

  白老大在气头上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哈山,刘根生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看起来,像是三十来岁的人一样——这种情形,怪异之极,当时由于一下子涌出来的怪事,实在太多,哈山和白老大两人,都有头昏脑胀的感觉,也无法进一层去分析这种怪现象何以会发生,只是觉得怪不可言而已。

  自然,那时他们不知道我、白素、温宝裕和胡说,已经分析了那个容器的功能之一,是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变成“分段式”——生活一年,“休息”十年,过了十一年,等于一年。这种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自然可以使早已超过一百岁的刘根生,看来只有三十来岁。

  当时,哈山和白老大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虽然事情怪异之至,但哈山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没有死,而且曾和自己相处过,只不过当时随便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和对方,竟然是父子关系而已。

  多少年来,连做梦也在想的父子重圆,以为根本没有希望了的事,忽然大有可能实现,如何不喜。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欢听种种怪异莫名、曲折离奇的故事,如今忽然之间,他自己成了这样一个故事的主角,而且其怪异之处,只怕比他一辈子听过的怪事更甚,那自然也令得他乐不可支。

  所以,白老大的话才一住口,他就破涕为笑,连连道:“真是,真是,哭甚么?那是大喜事,那是大喜事啊!”

  他一面说,一面又望着白老大傻笑。

  白老大后来对我们笑着说:“人真是贪心!你们猜当时哈山望着我,对我说甚么?”

  我们都一起摇头,表示不知道。

  哈山当时,望着白老大,道:“我爹还在,不知道我娘……还在不在?”

  白老大当时,一口气噎了上来,没有能立时回答,在一旁的史道福,在一听到白老大说哈山的父亲还在的时候,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尖声道:“老太爷还在人世?他……该有多大年纪了?”

  哈山呵呵大笑,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怕他得意忘形,把真相说出来。哈山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声,看来是把要说出口的一句话,硬生生吞了下去,他用力拍着史道福的肩头,由衷地道:“我们父子两人,要是可以重聚,你功不可没。”

  他这样说了之后,忽然又伤感起来:“当年他们知道我被送到孤儿院了,为甚么不来找我?”

  他这样说的时候,望着白老大,想白老大解答他的这个疑问。

  白老大虽然神通广大,可是这时也不禁搔着头,皱着眉,答不上来,过了一会,他只好道:“我也说不上来,只好求教令尊了。”

  他讲到这里,不禁更是眉心打结。

  白老大不开心,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无法回答哈山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当时看来,确然十分神秘,难以有答案,可是后来弄清楚了,又简单之极,像“一”字一样简单,那是后话。

  二来,他不开心的是,他是一个江湖人物,对于人物的辈分,十分重视,他和哈山兄弟论交数十年,哈山的父亲,当然是他的“爷叔”辈。可是这二十年来,白老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唯我独尊已惯,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爷叔辈的人物来,要是一个百岁以上的老人,倒也罢了,偏偏却是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这见面时的称呼,却如何可以叫得出口。

  虽然这时,能不能找到刘根生,一点把握也没有,但人总会在一些时候,想到一些全然无关的问题,却又为此紧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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