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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为我家里和小刀会有这段渊源,后来我读的又是近代史,就自然而然,专攻小刀会的历史了。”

  哈山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我父亲,后来又出现了没有?”

  史道福有点答非所问:“上海那么大……叔叔阿婶又搬得远,从洋树浦搬到了南市,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所谓人海茫茫啊。”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白老大已找来了纸笔,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绘画也有一手,他开始详详细细问史道福,那个小刀会成员的样子,照着他所说的描绘。

  在开始之前,他先说:“事情隔了那么多年,当时你又小,记忆上可能有点模糊,你只管想当时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当白老大说这番话的时候,史道福的神情,多少有点古怪,可是也不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

  于是,史道福就开始说,白老大就根据他所说的,在纸上画着。那张纸相当大,白老大用来作画的是铅笔,在纸上,先出现了一个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见到的鞋匠的摊子,一个鞋匠昂头向上看,那是史道福的叔叔。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不禁赞叹:“真是多才多艺,简直就像照片一样。”

  接着,又在鞋匠摊边,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看来也十分传神,面目依稀和如今老了的史道福,有那么一点影子。

  然后,史道福说,白老大画,就到了那个关键人物了,那人的身形,相当高,腰细膀宽,扎着一条腰带,那柄小刀,就在他的腰际。

  再接下来,史道福就说着他的脸部特征——史道福的记忆力之强,出乎白老大和哈山的意料,连那人脸上的细微特征,也记得十分清楚。当白老大开始要史道福说出当时的情形,他画下来之前,哈山曾苦笑:“那有啥用场。”白老大想了一想:“当然,现在再也找不到到认识令尊的人了,可是小刀会的资料之中,有不少图片,甚至是照片留下来的——”

  白老大讲到这里,哈山就叫了起来:“我不会在照片中去找他。”

  哈山这样说,也十分有道理,因为其时,摄影术绝不普遍,民间绝无仅有,只有洋人才有,所以留下来的不少照片,全是小刀会员被俘之后,被洋枪队处决的场面,洋人拍了来留念的,其中尤以杀头的场面为多。

  虽然事隔多年,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一点线索,就竟然在杀头的照片之中,找出了自己的父亲来,那滋味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挥了挥手:“小刀会员成千上万,在数据上找得到的可能,百万分之一也不到,你倒先着急起来了。”

  哈山哭笑不得,也就没有阻止白老大那么做。

  这时,史道福详细说着当年那个手抱婴儿的男人的特征,白老大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画到史道福点头为止,才把那人的轮廓画出来,再加上五官,还未曾完成,哈山已经全身都发起抖来,白老大一停笔,只向哈山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点:哈山认识这个人。

  白老大向我们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我和白素。

  白素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我失声叫了起来:“不!不可能!”

  白素柔声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我苦笑:“这……怎么全都凑到一块去了?真的就有那么巧?哈山认识的小刀会员,只有一个。”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就是这一个。”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迭折起的纸来,一层一层打开,于是,我们看到了铅笔绘出的鞋摊、鞋匠、小孩、那个婴儿和那个男人。

  白老大的绘画造诣竟是如此之高,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个男人,正是刘根生:就是哈山捞起那个容器之后,从容器中走出来的那个上海人,那个小刀会的头目!那个教会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钮的人,那个叫哈山碰也不能碰其他按钮的人,那个后来又出现,大斗狼狗,和我又打过交道,甚至到了那座工厂,取走了那容器的动力装置的那个刘根生。

  这个刘根生,在上一个题为《错手》的故事之中,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现在,在这一开始,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想找一点和他有关的资料的故事之中,他又无可避免地成为关键人物。

  就是这个刘根生。

  在和所有人讨论那个容器之际,都一致认为不把刘根生找出来,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在这时候,如果竟然有谁想得到刘根生会是哈山的父亲,我愿意输任何赌!而如果这时我把这种情形说给温宝裕他们听,别人怎么反应我不知道,温宝裕一定会用力把头往墙上一撞,而不知疼痛。

  哈山回上海去,竟然会有那么突兀的发展。

  如今,更非把刘根生找出来不可了。

  我虽然没有把头往墙上撞,可是那种惊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会发神经病。

  白老大也望着我们——就是这样望着全身发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认识这个人,可是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刘根生,因为当日在工厂中,刘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动力装置,白老大才从“休息状态”中醒过来,根本没有注意刘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这副腔调,就大声提醒他:“你一天昏过去两次就够了,再来一次,只怕就这样玩完了。”

  哈山指着他画出来的人,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有声,说不出话来。

  白老大忙道:“你认识他?”

  哈山只有点头的份儿,白老大在这时,才想到了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小刀会员是刘根生,所以又追问:“就是那个从容器中走出来的上海人?”

  哈山终算“哇”地一声,叫了出来,但是仍然不能说话,只是连连点头。

  白老大也呆住了,他想说一两句话,把气氛冲淡一点,例如“原来你们父子早就见过面”之类,可是一生经历何等多姿多采,甚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的白老大,这时也有点受不了刺激而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这种情形,更是骇然之极,连声问:“有甚么不对?有甚么不对?”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处在极端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就算想回答,也无从回答,事情那么复杂,怎么向史道福解释哈山不久之前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到现在,也还只不过三十来岁。

  过了好一会,白老大才镇定下来,同时,他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他指着他画出来的刘根生,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盯着史道福:“你四岁时见过他一次,现在还能把他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变,道:“这……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白老大不等他说完,就伸手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别再隐瞒了,你后来,又见过这个人。”

  白老大不问史道福是不是又见过这个人,而肯定地说他又见过这个人,这种心理攻势,十分厉害,史道福整个人震动了一下,垂下头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居然红了起来。

  哈山一听,更是激动,他大声叫:“快说!快说你后来见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这样叫的时候,样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缩了一缩,他忙不迭道:“我说……我说,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后不久,我在鞋店里,忽然一抬头,就看到他走了进来。”

  那年,史道福十九岁,四岁的时候,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记忆自然不是那么模糊,他一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个人和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老过,甚至连打扮都差不多,只是腰际没有挂着小刀。那人一进来,看样子不是想买鞋,样子疲倦之极,只问了一句:“请问是不是认识曾在来元里弄口摆皮鞋摊的那个皮匠?”

  史道福一听,就心头狂跳,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皮匠摊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时,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不到他,不会有事的。他的样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着那人,两人互相瞪了片刻,史道福甚么也没有说,那人也没有认出长大了的史道福来。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如果有人认识那个鞋匠,把他找出来,我有重赏,我住在三马路的兴福旅店,我叫刘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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