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34)_倪匡

三四

　　§罐头

　　人人都知道罐头是什么东西，可有人想过，若是在罐头外面，不加任何说明，叫你猜，猜罐头里面是什么，猜中的机会是多少？有多少种不同内容的罐头作为分母，分子是一，那就是猜中的成功率。

　　自然，有些罐头，有着传统不变的形状，如沙丁鱼，自有沙丁鱼罐头以来，就是这个形状。还有一种咸牛肉，罐头的形状也固定不变。

　　打开一个罐头，里面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从一堆新鲜空气，到一只有珍珠的蚌。罐头本身，已经是一种怪现象！

　　把一大罐猫食放在自动开罐器上，按下掣，开罐器立时“咬”住了罐头的边缘，锐利的刀锋，无情地插进罐头去。空气急速进入，发出了“嗤”地一下响，然后，转动罐头，把罐头上面的一层马口铁切了下来，冒出一股不是很好闻的气味。罐头在转了二百六十度之后停止。她拿起罐头来，在她的脚下，六、七只猫已在团团乱转——她养了许多只猫，所以猫食是大罐装的，每罐两公斤。

　　这种大罐装的猫食，市面上不容易买得到，她要特别订购，才整箱整箱送来，每天两次，她开罐头喂猫，看看各种颜色形态不同的猫，在各自的盆子中咂舌进食，是她生活中的大事，她也在抚摸猫身上光滑的皮毛之中，得到很大的乐趣。如果不是养了那么多只猫，她何以排遣时光？六年前她突然得了一场怪病，发高烧，群医束手，等到烧退了之后，皮肤就起了异样的变化，无缘无故长满了白色的鳞片，手一碰，就簌簌掉下来，不知道这种病是不是会传染，但总叫看到的人，心中起腻。那年，她十六岁，正是女性花一样的年华，而且她本来就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可是一得了这样的怪病，一切全都完了！

　　还好，她家庭富裕，在静僻的乡下，替她找了一间屋子，她坚持躲起来不见人。连家人都不见。屋子中当然没有镜子，但是却有至少六具吸尘机，好随时清理自她身上掉下来的皮肤。她过着隐居式的自我放逐生活，连她的父母来看她，也都只是隔着门讲几句，仆人送必需品来，更是一放在门口，立即就走。那些猫，本来全是流浪猫，来一只，她收留一只，猫性不驯，养了几个月，走了，有一去不回头的，也有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的，她也不理会，反正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只猫嫌她的皮肤病，几乎每一只猫都肯亲密地舐她的手。

　　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寂寞，可以坐着，看着那些猫，一动不动好几小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甚么意义？自然，怪皮肤病要是能医，那就大不相同！可是病发的最初三年，她请遍了世界各地的名医，不知吞服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包括才从蛋中孵出来的活小四脚蛇在内。她早已灰心了。猫在进食时，似乎没有甚么仪态，发出的声音十分大，她静静看着，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她来到门前，按下对讲机的掣，就听到了司机的声音：“小姐，有一箱猫食，我放在门口了！”

　　她伸手在腮边轻轻搔了一下，白色的皮肤就落下了一大片：“你走吧！”她从望人镜中看到司机上了车，驾车离去，又肯定了门外没有人，才打开门，把一箱二十四罐猫食拖进来。箱子相当沉重，拖进来之后，她喘着气把门关上，拆开箱子，把猫食一罐一罐取出来，放进橱中——时间对她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她可以一件一件事慢慢来做，做到她认为满意为止。她在摆放罐头的时候，甚至一律把罐头上的那张白猫商标面向外面，当她拿到不知第几罐时，她愣了一愣，盯着手中的罐头。罐头的大小、形状，和其余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上面却没有标签。

　　这种猫食罐头，她已看过不知多少罐，标签印得精美，把整个罐头包起来，可是这一罐却没有，只是光身铁片。本来这种现象也很普遍，一定是工作上的疏忽，偶然有一罐忘了贴上标签。连印刷钞票都时时会出错，何况是猫食罐头！可是，猫食罐头相当重，两公斤，这一罐，拿在手中，却十分轻，摇一摇，里面好像有液体——有液体晃动的声音。但也有固体——有固体撞在罐头上的声音。罐头里面是甚么呢？

　　她把这罐头放在面前，愣愣地盯着它，作种种的设想，想了很久，直到她所坐的地方地上发白，落满了她身上落下来的皮屑，她才用吸尘器把皮屑吸掉，再盯着那罐头看。这一天，她觉得与众不同，平板的生活中添加了不少刺激。她当然不会打开它来看看里面究竟是甚么？一打开，还有甚么好看的，罐头就是罐头！不打开，不知道是甚么，就可以作无穷的想象。当天晚上，她闭上眼，眼前就浮着那没有任何标志的罐头。当然也梦见了罐头，她梦见罐头自动打开，从里面跳出了一个小人，小得只有十多公分高，可是眉清目秀，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居然向她求爱。不断地亲吻她，吻她全身各处，使得她全身酥软，而被那年轻人吻过的地方，她的肌肤就如同婴儿一般地光滑，怪病不药而愈。

　　而且，那年轻人每吻她一下，就长大一点，等到几百个吻之后，他已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大小，而她看看自己，全身上下，肌肤赛雪，柔滑如丝。当那年轻人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时，她醒了。躺在床上，她难过得全身发抖。她的梦境其实是任何身体正常的少女的实际生活——有一身洁白光滑的皮肤，有一个求爱的年轻人，有了这两样的少女，成千上万，都不会觉得自己有甚么幸运，可是对她来说，那却只是梦境，在现实生活之中，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她身子发着抖，眼睛睁得老大，眼泪像是早已流干了，然后，她把自己缩成紧紧的一团，仍然在发着抖，喉际自然而然发出抽搐的可怕的声音。但是她却立时静了下来，因为在这时，她听到了屋子中另外有声音，那不是猫走动的声音，也不是她所熟悉的其他东西发出来的声音。她了无所惧，坐直了身子。离开床，走出房间——她不会怕任何人，倒是若有甚么倒霉的小偷，见到了她这种怪样子，保证会吓得灵魂出窍！

　　声音从厨房传来，到了厨房，她立即知道，声音从那个没有标签的罐头中发出来。像是一种呻吟声，一种呼叫声，一种恳求声。她来到了放在桌上的罐头前，看了一会，声音在持续着，断断续续，她仍然不害怕。一个人的命运遭遇可怕到了像她这种程度，没有甚么再值得可怕！她侧头，把耳朵贴在罐头上，这一下，她听到的是响亮无比的叫声：“打开罐头，闭上眼，把罐头中的东西全吞下去！”她用了六种不同的方法，证明自己清醒，并不在做梦，她身子发抖，又听了至少十遍发自罐头中的声音，然后，双手捧起罐头，放在自动开罐器下，按下了掣。她闭上眼睛，因此绝不知道罐头中是甚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那样做，做了会有甚么好处。果然有液体有固体，她大口吞着，直到罐头空了为止。第二天，她皮屑脱落之后，就没有新皮屑生出来，她的怪病完全好了！那只空罐头，成了她最宝贵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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