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33)_倪匡

三三

　　§楼梯

　　如果问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先发明楼梯的？答案一定是首先居住在高处的人，人在平地上活动，楼梯一点用处也没有，要登高，楼梯才起作用。例如攀上树去，用楼梯，就比爬树方便多了。

　　人类历史早期，有一顿极伟大的工程，是想造一座栖梯直通天堂去，后来上帝震怒，使所有人讲许多不同种类的语言，互相之间无法沟通，这工程才无法继续进行。真能造一道楼梯，直通天堂吗？

　　楼梯可以通向上，自然也可以通向下。这时，他和她就在一道通向下的楼梯上，一级一级地向下走着，他们搂得很紧——她的腰很细，又柔软，他的手臂恰好可以把她的腰环抱。她偎依着他，要双臂一起环抱，才能搂住他粗壮的身子。他们的脸颊也在不断摩擦，两人的脸颊都发热，他们都急需要找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所在——目的是甚么？那时他们还不是十分说得出来，只知道最好远离所有人，越远越好，他们需要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至少，要一个可以使他们相互之间有更亲热的身体接触的地方去，他们都感到有一股异样的火在他们体内燃烧，使他们都有某种需要。

　　这种需要感无疑来得很不是时候，他和她，正在一个公众场所，他们在参观一个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很古老，有很多层，他们于是急急离开人丛，循着楼梯向下走，希望可以找到一个不为人见的小空间。越向下走，似乎越是黑暗，但是人却不减少，而且他们感到，几乎每一个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们，使他们即使只是互相搂着，没有甚么进一步的身体接触，也像是犯了罪一样。

　　她的气息有点急促，或许是由于下了太多级楼梯，有点气喘，或许是由于其他的原因，在一个楼梯转角处，她停了一停，仰头望着他：“离开这里……去找……别的地方……”他坚决地摇着头：“再向下走一、两层，总可以找到让我们接吻的角落！”他想说“这里就可以”，可是话还未曾讲出口，一大群小学生嚷叫着、跳着、蹦着，自下层冲了上来，几乎将他们冲散。他们只好紧贴着角落，让那群小学生通过。这至少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身子可以靠得更紧一些。在那时刻，他和她都感到，衣服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同时，他也听到了她在埋怨：“那里不好去，到博物馆来干甚么？”

　　真的，在到博物馆来干甚么？他真的没有答案，彷佛到博物馆来，就是为了找一个隐蔽的所在，可以和她亲热。但是，那有人会在博物馆中找幽会所在的？难怪她要埋怨，而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好道：“再走下一、两层看看，一定会有地方的。”于是，他们继续向下走去，楼梯转弯，转了又转，他们一直向下走，走了一层又一层，越向下越黑，可是人却一点未见减少，根本没有隐蔽的所在，在黑暗之中，身边挤来挤去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可是一样目光灼灼，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盯着他们，令他们更想找地方躲起来。

　　然而楼梯竟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终于她失声叫了起来：“不走了！不走了！要离开，我要离开！”他喘着气，劝道：“已经走了那么久，再下去一、两层，或者就可以找到我们要的所在——”她陡然大叫了起来：“找不到的！”她想转而向上，他坚持再向下去。他们在楼梯上争执了起来，他用力拉她，她一个踉跄，没有站稳，自楼梯上直栽了下去，他叫着，向下跳去，她跌到了楼梯的转角处，就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来到她的身边，四周围又黑又静，奇迹似地，一个人也没有，他托起了她的头来，发觉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终于来到了他想要的所在，可是她已经死了！他抬头向上看去，看到有朦胧的光线自上面射下来，可以使他清楚地看到那道她滚跌下来的楼梯，楼梯的式样看来相当奇特，说不上细节，可是特别得一眼就可以认出它和普通楼梯的不同。他感到心头绞痛，低头看她，然后，轻吻着她已经冰冷的唇——那种和冰冷的唇接触的极度震撼，把他从梦境中惊醒！是的，那只是梦境。（不是做梦，谁会在他妈的博物馆中找幽静的地方？）

　　他睁开眼，梦中的她，是他的未婚妻，那冰冷的唇令他心惊肉跳，他看着床头的电话，然后又看了看钟，是凌晨三时，他还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电话铃响了七、八下，才听到了一个显然才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声音：“嗯？”他本来只是由于梦境的惊悸，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是，自电话中传来的那一下娇慵的声音却令他产生了莫名的冲动和需要——或许，那只是梦中的需要的延续。由于在梦中经历了那么痛苦的挣扎而得不到满足，这时他的需要也就更甚。

　　他的气息变得很粗：“我要见你，现在就要见你！”或许是由于男性的粗重气息，很能给女性以异样的刺激，她也有点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听来更娇腻动人：“你来，我等你！”他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一跃而起，睡意全消，她独居，虽然那只是一个极小的居住单位，但那就是他在梦境中要找的所在。他们在她的住所有过好多次亲热，他可以想象，半小时之后，他们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热倩相拥，会有前所未有的炽热之吻，会比任何一次，更想把对方挤进自己的生命之中！

　　他在十五分钟之后，来到了她住的那幢大厦门口，和一般在半夜进入大厦的人一样，在门口按下对讲机，听到了她的声音：来得好快！按着，铁门打开，他走进去，看到管理员睡在帆布床上，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她住在十二楼，当他来到电梯前时，看到电梯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修理暂停”。而那是大厦中的唯一电梯。他呆了一呆，十二楼，当然难不倒他，一个转身，就准备上楼，就在那时，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电话，他想到，应该通知她一下，免得她久等。他拨了电话：“电梯坏了，我走楼梯上来！”她咯咯娇笑：“还是改天？怕你走上十二楼，脚都软了！”他有点发狠：“才不会！”

　　他放下电话，开始向上奔去，开始三五层，三级并着两级，后来，渐渐双腿酸软，到了第九层，他喘着气，听到她的声音自上面传下来。他抬头看去，一时之间，还没有看到她，先看到了这大厦的楼梯，式样十分特别，特别得很难说出来，可是又看过了一次之后就记得。那就是他在梦境中见到的楼梯！这时，他也看到，她正从楼梯上迅速向下奔来，显然是她想早一刻见他，先下楼来了！他感到心胆俱裂，叫：“别下来，停住！快停住，别下来！”可是已经迟了，不知为了甚么原因，或许就是为了他突如其来的叫嚷，她一个踉跄，自楼梯上直滚跌了下来……一切和梦境一样。她的唇，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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