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21)_倪匡

二一

　　§手杖

　　有问：哪有那底多怪事可以写的？这样问的人，自然不是写小说的内行。世上怪事是多是少，与写小说的人全然无关。写小说的爱以怪事作题材写小说，哪怕世上所有事正常之极，照样可以写出千百篇来，何况世上怪事本来就不少！像这一个，就实在怪不可言｜

　　他根本不需要用手杖，虽然他年龄不算轻，在少年人、青年人的心目中，他这样年龄的人，自然是长辈了，但是他根本不需要用手杖。然而，岁月不饶人，不论他保养得多么好，一有伤风咳嗽，著名的大医生便会立刻来到他的身边，替他把脉诊治，全地球四十五亿人之中，能有他这样营养保健的人，大约是百万分之一，但是近年来，他还是觉得腰背有点不那么灵活了。

　　所以，当他在公众场合出现，成为众人的目标之际，都故意把自己的腰挺得特别直，有一次，一个不知道甚么人想讨好他，拍错了马屁，说了他一句“老当益壮”，他当时为了顾及身份，没有发怒，事后千方百计，把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弄得几乎家破人亡，那个倒霉蛋真是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对了！他最怕人提到“老”字。老，接下来的那个字就是死！千古艰难唯一死！对一个家财以亿元为单位的人来说，死神是唯一金钱买不动的。对它的恐惧，自然也列为首位了。

　　所以，就算他实际上已经应该用手杖了，他还是不会用的，用手杖，人人一看就知道他老了。不用手杖，虽然膝头又软又酸（想当年，跑一百公尺曾有十二秒的成绩），虽然腰部的力量有时难以支撑上身，因而显得有点伛偻（想当年，伏地挺身，一做就是七十次以上，面不红，气不喘）！但是，至多行动迟缓些，他坚决不肯用手杖。他还喜欢把日趋稀疏的头发精心梳理，务求可以平均地遮住头皮，他最喜欢问人家的一句话是：“我看起来老不老？嗯？老吗？”当他这样问别人的时候，照例作神态潇洒状，他得到的答案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每一个人都以极其诚挚的神情，极其诚挚的声音，甚至有的可以毫不犹豫地跪下来指天书地赌神罚咒，说他们的回答是真正百分之二百的心中话：“你一点也不老，看起来，比青年人更青年，老？真是，年纪在你身上，一点不起作用，真是得天独厚啊！”在他满足的哈哈大笑声中，自然有不少附和的声音。他也就十分满足于自己的“年轻”。

　　虽然早上起来，对着镜子，看看越来越松弛、毫不留情下垂、毛孔也变粗了的脸皮，总有点不开胃，但是想想昨天在自己怀中的那个小妖精，还眨着眼说：“你的皮肤真细真滑，我就好像在同性恋一样。”那不开胃的感觉就可以减轻几分，于是他又开始小心梳理自己头顶上日渐稀疏的头发——至于头发的颜色日趋灰白，那是小事，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令它变得比婴儿的还要黑。

　　这一天，当他自豪华大轿车下来，跨进那一幢高耸入云，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厦，照例有职员冲出来迎接他。进了他尃用的电梯，直达位于顶楼的他著名的豪华办公室（世界知名的杂志，曾介绍过他和他的这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办公室）。在跨出电梯的时候，他又感到膝盖有点发软，人在挺着身子走路的时候，膝盖忽然有点发软，在那一霎间，姿态自然不会太好看，在他身边的职员连忙伸手想去扶他一下，可是却被他一下子推开，并且狠狠地瞪了一眼，瞪得那职员鼻尖冒汗，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

　　他来到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几个女秘书（他的业务范围太广，所以要有许多女秘书）一起进来，照例要提醒他今天一天的活动，第一个女秘书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并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看到了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又细又长的盒子。那又细又长的盒子，用十分考究的包装纸包着，在一端，还有金色的缎带结成的一朵花，看来像是甚么人送来的礼物，他一向最讨厌人家送礼给他，因为他自己甚么都有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人家送来的次等货，他怎会放在眼里？只嫌讨厌。

　　他指着那盒子，声音愤怒：“这是什么？”一个女秘书走向前一步：“才送来的，说是你昨天买的，吩咐今天一早送到。”他呆了一呆：昨天买的？昨天自己何时去买过甚么东西？难道真的老了，昨天做过的事，今天忘了？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神情有点不自在起来，几个女秘书自然也跟着大有惶恐之意，他勉强笑着：“我老了吗？昨天做的事，居然会忘了！”他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一点也不老！”那使他高兴了一些，挥着手：“拆开来看看！”

　　两个女秘书抢先拿住了盒子，争夺了大约三秒钟，其中一个气力比较大，另一个只好神情悻然地松开了手。那一个把包装纸撕开，现出纸盒来，打开纸盒，里面是黑色的丝绒袋子，打开袋子，女秘书取出了根精致之极的乌木骧象牙花纹的手杖来。女秘书用娇嗲的声音送上手杖：“是一根手杖。”他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盯着那根手杖，只觉得气血向上涌。手杖！衰老的象征。他是决计不会自己去买一支手杖的！每一个人都说他一点也不老，报章杂志上，那些对他的称颂字句中，白纸黑字地印着——说他比年轻人对女性更有魅力，他怎么会自己去买一根手杖，表示自己老了？

　　那一定是不知道甚么人的恶作剧！谁会在暗示他老了呢？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妖精？他对小妖精虽然有点力不从心，可是小妖精一点也没有表示不满意，反倒有娇弱不胜的媚态，那当然不是自己老了！难道是自己周围的人，看到自己老了，觉得自己需要用手杖了？他有点艰难地转过身去，再次怒视那个刚才他跨出电梯时曾扶了他一下的职员：是这个人？还是一大群人，都觉得他老了？他双手按在桌上，霍然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动作真是干净利落之极，而且身子挺得极直，虽然膝盖仍然在发软，甚至有点发抖，但有那巨大的桌子遮着，人家是看不见的。

　　他并不自女秘书手中接过手杖来，只是指着手杖，想大声斥责几句。可是他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反倒听得好几个人在叫：快找医生！他的确不需要用手杖，医生来了之后，证明是脑溢血，即俗称的中风。他是被抬出去的，谁见过被抬出去的人用过手杖呢？被抬到医院之后，一直到死，他也没有醒过。当然更不需要用手杖了，谁又见过昏迷不醒的人。手上拿着一根手杖的呢？至于那根手杖是怎么来的，谁知道呢？

虚阁网(Xuges.com)